谢尘钰和沈期没吵几句,城墙外的马蹄声太大,连带着这间小院也跟着抖,好像快被碾进马蹄子下。
谢余拉开门,下吏报了两句,他就扭回身:“殿下,鬼魔已经被北魏的军队引了过来。”
谢尘钰二话不说执起金乌剑,阳光在门楹前切出一道金色的小三角,他借着阳光的照耀拂去剑鞘上的飞尘:“被引过来的有多少?”
“数不尽。”下吏面如白纸,“那些鬼跟在北魏军队屁股后头跑,一眼望不到尽头。”
“南方本来就多泽,大洪水的影响还没有彻底消退,城里城外都是泥水,要打仗也不好打。”
“军队就在城门处,我的马就在院外。”沈期本来就穿着军甲,也拿上兵器,“如果对上这群鬼魔的攻击,仙门的结界还能支撑几天?”
“一天也撑不了。”谢尘钰指尖轻颤,只觉得两边脑子被金钟重重震过,一片嗡鸣。他艰难地吐息:“舟安,你随我一道去高地。”
“北魏开始进攻了吗?”他问下吏。
“他们在用横木撞门。”下吏说,“他们撞不开,仙门的大人就守在城墙那里,鬼魔也在北魏军队里,仙门不让北魏人进城。”
“这是好事。”谢尘钰没再多说,快步流星冲出府邸。
城门乌泱泱一片都是人头,全是整装待发的戎军。百姓现在不让出屋,敢来的都被打回去,城门口人多了,沈期怕,谢余也怕,一乱起来就全完了。
倒也不全然是军队,谢尘钰眼尖瞧见有人往军爷们的刀口上撞,谢余下了违者格杀勿论的令,但军队也没真动手,待会儿还有场硬仗要打。
不能乱,这种时刻万万不能乱,军队和百姓两方都咬住牙关,硬邦邦地撑住一口气,南朝的存亡就在今天。
“退开!”谢尘钰伸出手,军爷已经朝着这无知小民扬起刀。
按照规矩他应该一刀扬下去,剁了在这个关头造反的庶民。
谢尘钰三步并作两步,紧紧地抓住了那个身影的手臂。
他用力将对方拉向自己。
这个人衣衫褴褛,脸上满是惊恐和绝望,本来是快要被杀了的,谢尘钰救了他,他看清面前人的脸,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太子殿下,您这是何苦?”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无奈,“您的命比我的重要,所以你现在没有必要管我。你是太子,我生下来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人生。你不应该救我。”
“明知有戒令却依旧上街的人,按军令处置即可。”谢余唆使谢尘钰离开,“不然拿什么震慑城中剩下的人?”
谢尘钰没理会谢余,问那个百姓:“人的命有高低贵贱吗?”
那个百姓仰着一张苦命的脸,泪眼婆娑:“我就是贱命一条啊。让我被打死吧!这样的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待会儿鬼魔一来,我死得更惨。”
谢尘钰为了打仗,戴了军盔,把许久不扎的马尾高高束起,他愣了下一偏头,马尾滑溜溜地顺着银白的甲胄滑到胸前。他砸吧一下嘴,说不出什么,话已经噙在唇齿间,又涩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他想。
他不该用南朝困住他们。
这个想法从心头生起来的时候,就连谢尘钰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天哪,他们都是南朝的国民,谢尘钰现在却不自觉用了“困”这个字眼。
太荒谬了。
谢余啜笑,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他站在谢尘钰身边,猜不透谢尘钰的想法,他是在笑面前这些痴傻的家伙。相似的面相阴柔许多,更像女人几分。
那个百姓发怵盯着他看,忽然想,他们家乡那里战乱,哪家男人瘸了瘫了,家里的媳妇撑不了多久,连儿子都不要,连夜就跑了。女人最是无情,而像极了女人的谢余,也刻薄寡情得很!他不怕谢尘钰,他怕这个柔柔弱弱的小王爷。
谢余漂亮的眼睛眯起,却不再看他,双目一凌,再不是看蝼蚁的眼神,而是流露出杀气的恶狠狠。
“那又是哪来的黄毛小子?”谢余问。
城门下本来都是冷冰冰摆好阵列的盾甲军,现在有个黑白袍的小修士在那里发疯一样乱舞剑。城门打不开,他就砸城墙。军队自然不让,一群大老爷们捉一个小子,几十只粗糙的手四面八方扑向他,小修士还灵活地跟条鱼一样,在人手里一溜烟儿就到了另一边,一边跑,一边借机施术砸墙,一边口里大嚷:“还捉我!我是在救你们。城墙塌了才好逃出去,留在这里都得死!”
死?
谢余又是一笑,杀气更盛,大军交战在即,小修士一声接一声的“死死死”就像乌鸦聒噪的哑嗓门,不仅招惹他,也惹得士兵们皱紧眉头,心烦意乱。
“仙爷们不管吗?”沈期问城墙上的修士们。
修士为难地说:“他是傀偶班的弟子,傀偶班就他一个人在这里,我们没接到任何命令。也许这是个叛出门派的散修也说不准,我们没法管。”
其实他们想要整治这个胡来的小同道轻而易举,只是南朝只剩这一座城,仙门两边守来守去的也心烦,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这修士去了,反正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南朝也就这一座城。
修士们都在想:一座城能成什么气候!
小修士还在闹,趁着背后那十几只手还没追上他的袍,离城门很近了,他提起剑那么一劈,这一回却被一只白净的手轻易一捉,捉住了他的手腕,剑气也随着一偏,只在地面斩出一道裂痕。
耳边是谢尘钰平静的命令:“找捆仙绳把他绑住,丢到后面去。”
小修士的脸一下气得通红,呼呼的热气从脖颈一路攀到脑门,脑子也烧得不清,虫子一样扭动着大叫:“你这个昏庸的太子!鱼肉百姓的暴君!”
“简直胡闹。”谢余声调更冷,“拖下去结实打一顿。”正事要紧,他拽着谢尘钰,掠过人群。两个人一起走到城墙上去。
城墙外,南朝和北魏的军甲已经滚到了一块去。北魏那样庞大的军队,本来该是一场黑云压城般的战役,但人与人之间的厮杀,在天穹下涌着血气的鬼魔潮面前,就像儿戏一样不值一提。鬼魔谁都杀,南朝的,北魏的。
马在嘶鸣。
血溅得哪里都有,战车前的四匹马都死后,对面的将领弃车逃跑,阮冰轮一枪扎进他后背,红缨一抡,肩膀却结实地传来钝痛,他凭本能弃马摔向地面,对面人的大刀落了空,但刚才被实打实吃下去的力道,也足以震碎阮冰轮的肩胛骨。
但阮冰轮好歹是半个修士,顶着钻心的刺痛,握长枪的手涔涔地冒汗,当机立断把枪再次送出去,对面喉间爆出一声呜咽,想要挣脱,阮冰轮已经从他尸体上顶着一只高一只低的肩膀站起来。
“分左右两路。”他吩咐底下的人,“北魏军队庞大,势必是鬼魔的目标,我们避开要道,尽可能藏匿身形,专攻北魏落单的部队。”
阮冰轮又翻身上一匹马,执着佩缰,在颠簸的泥水地里一边杀敌,一边得空瞥了一眼城墙。
城墙里外都是根紧绷的弦,不是等待断,就是等谁肯去拨出一声高亢的尖音。
“撑住。”阮冰轮策马,目光咬住下一名北魏将领的马尾巴,穷追不舍。
在他们一早就约定好的计划里。
阮冰轮做开道的利锋,带着一批军队出城和北魏对峙,沈期做盾,守着城门挺到最后一刻,绝不让北魏人靠近分毫。
但这座城也一定会被彻底地摧毁,在鬼魔到来的那刻。
它本身就是个矗立在这里的巨大诱饵。
谢余轻轻拽住谢尘钰的袖袍,感受到谢尘钰手腕的颤抖:“待会时间一到,我让沈期护送你先行撤退。”
“我们会赢的。”谢余听见城墙下的有纷乱的人语传上来,军爷的吆喝,女人的尖叫,男人粗重的辱骂声,开始乱起来了。谢余说:“殿下可看见了城内城外的景象,做好准备,我们待会避开北魏的军队,回金陵。”
谢尘钰的眼睛僵在底下那片乱动的人头里,才把衣袖从谢余手中抽出来,眼球上下滚了滚:“真的能回金陵吗?”
“一定可以的。”谢余余光里看见底下的百姓有人拿着农具要挟军队打开城门,“臣去去就回。”谢余收回视线,朝谢尘钰淡定一笑。
“嗯。”谢尘钰手中乍现金光,“那你就过去吧。别用武力制人,你告诉那些百姓,我站在这里,会用修为护住他们。”
“什么?”谢余想说话,却被谢尘钰用手一捂,听见谢尘钰笑着说“你惯会巧言令色,你这次说的话,我不听了。”
谢尘钰攮着他肩膀,推搡一把,“你下去吧,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谢余还想说。
谢尘钰:“我纵容你,但事不过三。”
谢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沈期没空来,谢余派了自己的手下过来看着他。
那些文官当然不敢劝太子怎么样,也只好站在他旁边,讶异地看着谢尘钰将手心贴上修士们筑造的结界,灵气源源不断地往外溢出。他远比春波城那时候更强,然而面对一人之身无法抗衡的战争,依旧是那么无力。
“你们下去告诉城里的人,准备好上路的车马粮药,尽可能轻装简行,越快越好。”谢尘钰吩咐这几个文官。
“但谢余殿下说——”文官们面面相觑。
谢尘钰冰凉地睥睨:“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文官也接过旨意走了。
那几个仙门修士感受到一股精纯强大的灵气流入法阵,欣赏地打量谢尘钰:“你的根骨不错,习的是不孤山的道术吧。以后如果想要修仙,也可以考虑来我们门派。”
他们倒是袖手旁观得很轻松,谢尘钰感受着每一根经脉里的灵气流动,抽丝剥茧连绵不绝的痛楚。他动了念头要把灵气全逼出来,至少多护住这里一会儿,多挣下几个时辰。反正这一身灵府经络,以后也不一定有用得上的地方了。
只是。
那些更多的。
他的能力有限,他终究还是扛不住了。
灵气顺着指尖溢出去,被强行剥离后剩下的空壳,积聚着无法被填充的巨大空虚感。
他该怎么办啊?
父皇,母后,师尊,夫子......
虚弱,无能为力,绝望的情愫疯狂滋生,谢尘钰突然脑浊起来,旧时的庭院逐渐浮现在眼前。
他到情愿自己想起的是喜欢的人,是父皇母后的脸,是十五岁那遭白龙宴的盛况。
但都不是,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在这片土地上绽放的一朵白花,原野上飞过的一只大雁,清晨透着清浅薄雾的第一口呼吸。纯白的,鲜红的,翠绿的,浅蓝的,一瞬间念头千回百转。
那些鲜活的,灿烂的,悲哀的,鲜血横流的,他所爱着的,他所被爱的。
那些东西。
农户叫作生命。
王侯唤作草木。
修士称为道心。
他其实还没想明白那是什么,但他已经这么去做了。是那些过往的碎片,从小到大在他生命里经过的人,他追逐过厌弃过的一切。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
广陵城墙外都有一大片倾斜的草坡,这些连绵起伏不见头的丘陵,在来年春天必然会有连天的草色。
城门被撞出一小条缝隙,有一批人借机冲了出去。火星从北魏人的火折子落下来,飞溅到长坡稀落的短草间,逐渐蔓延开来,风卷起草木的残灰,一片绿一片红一片灰,风压倒一片又一片,那绿红灰就在风浪下渐次起伏,偏倒向广陵城的方向。风撩起他的额发。
东风啊东风,谢尘钰神志已经有点不清醒,他想,请你替我告诉那只啄食腐肉的乌鸦,如果我出门后就不再归来,随便躺在哪个野草窝里,我并不是什么怯懦的人,实在是孤城南北皆阻塞,狠不下心破釜沉舟,吃我的肉时请为我掉两枚眼泪吧。
这里遍地躺着的,都是为了家园而死的壮士豪杰。
东风啊东风,谢尘钰忽然心酸地想,请你替我转告那位远在西面的仙君,如果他回来后再也找不到我,请不要因此感到悲伤难过,他的学生忠勇可嘉,并没有辜负他的期许,只是面前的护城长河太浅,用水沃面,怎么也洗不尽面上的泪痕。
那个倒下的太子啊,也曾厌倦了这里残酷无情的战争,一心想跟着他奔去灵山做个两袖空空的神仙。
东风啊东风,请你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