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坚持一会儿。”
谢尘钰握住戚宁安潮湿冰寒的掌心,扣住他的肩膀,“天就要亮了。到时候你自己去看。”
“来不及了。”戚宁安吃力地撑住半边身子,低头才发现自己左边的袖管空空荡荡。戚宁安不适应地甩了甩半截手臂,下意识靠近剑然后停在半空一愣,有些茫然地抬头和谢尘钰对望,瘪着嘴笑了一下。
“无事。”戚宁安对谢尘钰安慰道。
他就要死了,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失去左手无异于断了所有仕途,但对他来说,有没有都一样。
谢尘钰难堪地低下头。
就算知道自己即将走向死亡。
长夜真正到来后会发生什么,他们谁也不清晰,失去一只手臂这种小事,其实临到关头根本就不重要。但戚宁安还是略微感到酸涩,有些难受。
戚宁安迅速甩开会拖累他们的心绪。
也许是这道无法修复的疤痕。
意味着他再也回不去了。
无论是灵府还是残躯。
戚家的小将军还是金陵。
明阳和明月半襟都是血,两个人互相搀扶着,隔着长廊淡淡地看着他们,把自己不孤山的身份令牌摘下抛到谢尘钰手中。
“你们走吧。”明月道。
“让那边镇守的不孤山修士助你们一起开启凤池的阵脚。”明阳施展术诀,一边咳血,一边继续修复新起的结界屏障。
“如果他们不信,就说是玄明子长老的意思。”明月举起剑,“我送你们一程。”
谢尘钰搀扶着戚宁安,紧跟在明月身后走出结界,灵气开道,明月为他们两人挡开狂呼扭曲的鬼魔。
明月回头看向两人:“一路顺风。”尤其是戚宁安,明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拢袖拱手拜别,算作以同门修士的礼节相送。
夏夜的瓢泼大雨把暑气都压下,夜色中鬼影憧憧,走出寺庙,穿过早就废置的商铺民宅,脚底的黄沙越积越厚,直到回到漫天尘土的沙漠中。
谢尘钰察觉到戚宁安的步伐越来越迟缓。
越靠近凤池,受鬼魔窟的影响,颅内那些嘈杂的声音越发响亮,戚宁安佝偻着身体。
他想自己不能再忍受下去。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到哪一步,如果彻底失控,身边的谢尘钰就危险了。
“太子殿下,你就送我到这里吧,我大概是走不了多远了。臣下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戚宁安跌坐在黄沙中,仰头看向湿漉漉的谢尘钰,两个人眼眶都模糊地看着彼此。
好在都是雨水。戚宁安想。
谢尘钰弯腰,驮着戚宁安找了一处避雨的洞穴,他在犹豫,想给自己做出选择的时间。
雨急夜寒,喘息片刻后就必须启程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他腰间的卷轴突然又开始发烫,戚宁安露出苦恼的神色:“我现在可不太方便回复你的信笺。”
恐怕以后也不方便了。
戚宁安的手裹挟着黄沙与血污,手在边角颤抖摩擦好几次,都无力展开那柄卷轴。
又咳出一口血后,三个黑色飘逸的大字缓缓映入眼帘。
【你是谁?】
戚宁安的喉结攒动了一下,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居然等来的是这条......你那边原来是这一天啊。”
他咬破指尖想写,又觉得不妥,看向谢尘钰,谢尘钰从芥子袋里掏出笔和墨水,以为戚宁安要写遗书,神情更加凄然。
但戚宁安太累了,也太困了,每一个字都写得极慢极费劲。
他拿命写好每一个笔画,不让那边的人察觉到异常。
戚宁安写道:
【阁下在我的信中落墨戏弄,却反问我是谁?可笑。】
过了一会儿,他还固执地撑着眼睛。
信纸微微发烫。
戚宁安慢慢地喘息,把信纸端举到眼前,费力地看清每一个字。
其实也没几个字。
那头的沈期说:
【沈期。戚宁安,你在哪?】
戚宁安手没拿稳,信轴滚落在泥沙中,他拼尽全力翻了个身,蠕动身体蹭到信纸前。
他要说什么,来和这个人间做最后的告别呢。
戚宁安思考了几秒钟,他其实想思考地久一点,但时间不再容许了。
几秒后,戚宁安决定以打招呼的方式来告别这个世界。
他当然没有选择“你好”这种太脱离语境的绝笔书,只是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给那边一种错觉“好像他在边写边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祖宗果然诚不欺他。戚宁安决定这次的书信要对沈期体现一点关怀,温柔一点,但他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在临死前还能将沈期夸得天花乱坠。
戚宁安在嘲笑关怀等众多语气中筛来筛去,最终在信上写道:
【!!!沈约宵,果然是你的字迹,你现在不是在金陵辅佐太子殿下吗?可还顺利?你从哪里搞来的术法,能在信纸上传讯?真是稀奇,来日我如果回朝了,也记得教教我。】
这只是寻常的一天。
一个寻常的开头问候。
没有隐含任何离别的意味在其中。
他感觉好累,脑子里浊气在迅速地吞噬他仅存的理智,灵府处的灼烧感越来越明显。
戚宁安偏头看见了谢尘钰红肿的眼眶,但他心善,突然不想将这件事告诉谢尘钰了,告诉他也不会改变任何结局。
这是戚宁安寄出的最后一封信。
与此同时,八十年后的沈期收到了来自故人的第一封信。
一个人,在那片沙漠里,写下来最后一行绝笔后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在那条大船上,第一次收到了死去多年故友的来信,难以置信,欣喜若狂。
死生不复再相见。
“我们该走了。”戚宁安把信轴卷好,藏进自己怀中最深处的口袋,没让谢尘钰瞟见一眼,还特意叮嘱道,“你不许偷看。”
“我帮你带回金陵。”谢尘钰闷闷地跟在戚宁安身后。
戚宁安走向洞穴出口,越走越快,在黄沙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脸上飞舞着兴奋的色彩。
回光返照。
谢尘钰更绝望地想。
“不用。”戚宁安一边说一边举起白驹扇在洞穴内壁刻了一行白痕——
一个竖中指的狗爬符。
旁边还亲切地刻了“沈期大傻子”五个字。
茫茫的沙漠里。
戚宁安慢慢地往前走,谢尘钰在后面一步步地跟着。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步我一步。
戚宁安又瘫坐在黄沙中,摆摆手:“唉,不行了。殿下,行军要紧,我这一副尸骨不用再损耗南朝的兵力。让我葬在长川。”
“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按照沈期的性格,他如果知道我是为了救未来的他而死,决计不会让这一切发生。根本等不到未来,他如果知道,最有可能当场引戮自杀。”
“所以我想麻烦你,替我隐瞒这件事,永远都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不告诉沈期?”谢尘钰似懂非懂地抿住唇,“为什么不告诉他?”
“殿下应该早就猜出来了,你所遇见的两个沈期是同一人,却又不是这时候的同一人。”
“一个来自八十年后,一个还在殿下的身边。”
“事发突然,如果死的不是我,就会是他。这个时候的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抵抗的势力,我在明敌在暗。”戚宁安抹干净嘴角的鲜血,对谢尘钰说:“既然已经发展至此,就将错就错吧。沈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不想让他因为我的死永远地背负上愧疚。”
“我发心魔誓......”谢尘钰麻木地举起两指,对向黄天。
“不用了,殿下。”戚宁安惨白的脸上露出轻轻的笑意,“我知道你会信守自己的诺言。你如果说出去了,沈期就不会通过无名塔回到这里。”
“你要我做什么?”谢尘钰别过头闭上眼睛,雨水顺着他脸颊分成数行往下淌。他已经猜到了戚宁安接下来会说什么。
“杀了我,剖开灵府,送去凤池。”戚宁安说。
“我怎么下得去手!”谢尘钰不待他说完,又急又气地吼回去。
戚宁安站起来,伸出手臂,握住谢尘钰的手,慢慢地将他引到腰间的剑柄处:“太子殿下,你不带走我体内的灵府,我死后魂魄也难以安息,只会成为一具为祸四方的凶尸。我就是死也不做这种肮脏下作的东西。”
“带走我的灵府,开启生死阵脚,至少能救春波城内的百姓。”戚宁安的眼里都是渴望,他眼神坚毅地凝视着谢尘钰,“太子殿下,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更不是收剑退缩的时候!杀了我,成全我最后的尊严!”
谢尘钰在愣神。
然后又被戚宁安扯住衣领拽回来,和他对视的那双眼睛已经蕴满血红的杀意。
“尊严啊。”谢尘钰轻轻地重复道,大拇指摩挲着剑柄。
鞋履踏过水潭,黄沙和大雨破开片风,有银光刹那闪过,血溅在谢尘钰的鼻尖。
谢尘钰倏地扣紧指节,握紧金乌剑。
失去灵府,一点一点被侵蚀灵魂,无望地等待死亡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
谢尘钰直接震碎了戚宁安的心脉,这样戚宁安的身体再强悍,不出两柱香就会失去意识。
“谢谢你帮我了结,但我想一个人待着,再看一会儿日出。”戚宁安说完把最后的灵气全放出来,白光照彻长夜。洞穴外,一小批鬼魔尖叫着灰飞烟灭。
就像沉入水中一样,脑内那些纷扰的声音终于变小变弱,取而代之的是阳春三月时候潺潺的溪流声。
一群少年郎围在竹林外玩射覆,输了的人就往自己脸上画王八。
夏日炎炎,一丛青梅垂枝在窗前。他抱着厚厚的一摞书跟在自己祖父身后穿过长廊,戚丞相骂他上太学不务正业,今日早朝又被陈青莲掺了一本。
秋日金陵气爽,他弹曲儿,绿海棠跳胡旋舞,可惜旁边还坐着位煞风景的瘟神,时不时喝一声倒彩。
冬日宫里有年宴,戚府一大家子人也会拥在一堂热热闹闹地放爆竹。
一点也不痛了,戚宁安泡在记忆里温柔的水里,眉头舒展开,面前谢尘钰空洞绝望的脸模糊成千亿个熟悉的不熟的面孔。
记忆里的金陵,烟雨里的南朝,没有黄沙,没有鬼魔,有的是书声朗朗飘在空中的山川沃野。
戚宁安沉睡在记忆里人生最快乐无忧的那个瞬间。他梦里的江水凝滞不前,此刻便永永远远地定格了。
遥远的地平线有一柄剑正在飞速地飞来。
“你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了,再目睹我的死亡,实在对你太不公平。”戚宁安无力地虚睁着双眼,看向骤雨初歇的长空,天隐隐有破晓之势。
“现在就走吧,太子殿下,一路顺风。”
谢尘钰剜出戚宁安的灵府,忽然听到耳边有一道尖锐又熟悉的呼喊声。
他仓惶地抬起头,隔着薄雾与遥远的沃野。
那柄悬在空中的长剑,戴斗笠的白袍仙君正一手抓着疯狂咆哮的沈期,一脸怔然地看着自己。
“谢尘钰!!!!!”沈期险些从千山剑上跌下来,脑中自持的弦一刹那已被斩断。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一定疯了。太子殿下也疯了,他不杀这里遍地的鬼魔,却将唯一的利刃指向了戚宁安。
季念昭面上的表情凝滞了一下,拉住沈期的手。
沈期疯狂地要冲上去推开谢尘钰。
季念昭拉不住沈期,两个人一齐往前栽倒,干脆一抬手对着沈期的后脑勺劈下一个手刀,直接把人劈晕过去。
谢尘钰茫然地放下怀里冰凉的戚宁安,抬首望向那头连片山峰盘曲成的卧龙。
长夜正在褪去颜色,但是他该走向何方呢?
关河外有山万重,天太亮了,他已看不清前路。
谢尘钰万分小心地捧住戚宁安的灵府,回头看了崩溃欲绝的沈期和季念昭一眼。
季念昭拨开凌乱的发丝,眼中裹挟着汹涌幽深的波涛,复杂地盯着他的脸颊。
谢尘钰受伤地低下头,心被灼出了一个洞,有如丧家之犬匆匆夹紧自己的尾巴。
他飞快地踏上金乌剑,催逼出灵气,头也不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