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人走到山脚的时候,残阳已经被月光蚕食,然后落进小泥潭间。
山脚黄昏的天依旧闷热,他们在塘水里泡脚纳凉,踩着湿软的塘泥,滑溜的泥鳅会不时一头撞上脚踝。
农户们用芭蕉叶和木头桩子在瓜田旁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用麻绳吊起一盏油灯。一帮七八个农家老汉,摆了一张小木桌,一人坐一个小马扎,也给了季念昭和谢尘钰两碗汤面。
桌上的菜肴都没有荤腥,最好的是猪油炒的油菜和南瓜藤。
每个人头一埋,只见筷子吭哧吭哧几下刨出残影,吃得又快又急,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谢尘钰显然跟他们每个人是熟识的,老汉们从碗沿边抬起眼睛,时不时偷瞥几眼季念昭。季念昭一身出尘的白衣,一看就能猜出这是哪个仙门里下来的修士。
“今年稻米的价格便宜,卖不出去多少钱,家里的猪都舍不得杀。这顿饭实在怠慢了仙君。”老汉不好意思地放下空碗。
农户们还特意去抓了一把藏在篓子最底部的茶叶,泡了一壶粗茶。
季念昭端起茶水唆了一口,目光如洗,含笑地望着在场众人:“我是长安南台派来的人,官府最近在大量采买囤粮,市价四十五文一石,官府肯用五十五文收购。”
谢尘钰也顺着他的动作端起一盏茶,半寐着眼睛,懒散地听季念昭说起北魏的事情。
纤长的食指轻敲瓦碗,明明坐在简陋的棚屋,却无端生出几分贵气。
谢尘钰温柔地挽起袖子,伸手夹起一筷子青菜,两个人的袖摆软软地垂耷下来靠在一处。
季念昭不动声色地忍受着小腿上温热的触感,谢尘钰把青菜放入他的碗中,随后拽了把自己腰间系带,大袖衫松垮垂下来一半,抬起茶盏轻抿,衣襟滑落露出胸膛前大片白皙的皮肤。
在座一大半都是打赤膊的男人,季念昭不觉得谢尘钰半挽衣衫有什么,淡定地挪开眼睛。他夹住面条吸溜一口,拍向农夫的肩膀:“好吃!”
面条在空中滑出一道弧度,下一秒面条上的辣子油溅进了季念昭的眼中。
季念昭捂住眼睛,刺痛过后什么都看不见,本能地揪住身边最熟悉的人的小臂:“水水水!”
他把脸一头扎进谢尘钰的茶碗里,谢尘钰淡定地掏出一方手巾替季念昭擦干脸。
“仙君,可有大碍?”农户们也羞涩地递过来几块布头。
“让诸位见笑了。”谢尘钰按住季念昭乱动想要挣脱的肩膀,“收瓜的贩子明天什么时候到镇上?”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瓜田中。
谁料他这一句话刚说完,在场的气氛却瞬间冰封。
“小谢。”农户堆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记错了,不是明天是今天,今早收瓜的人已经来过一趟。”
“但是田里的西瓜没有变少......”谢尘钰说到一半,然后他们都心知肚明地沉默下来。
“太低啦。”农户说,“给的价太低啦,我心疼这些瓜啊,屋里婆妹还等着这笔钱抓药。我不该嘴犟。”他自责地拍胸脯,“最开始他说十五文铜板的时候我就该卖,后面价就没这么高了。但要是他下次再来,多少我都卖。”
谢尘钰低着头听这几个农户们抱怨,农户没把他们俩当外人,摘下一枚大的西瓜,拍了拍,皮下传来清脆的响声儿,一听便是一只好瓜。他叹口气:“多好的瓜,我心疼,他们怎么就不疼一疼?”
十五文铜板。季念昭终于把辣子从眼皮里扣出来,用红肿的眼眶看着天上一轮皓白的圆月,不无怜悯地想起一个事实。这几亩的西瓜全卖了,所有的钱加起来,甚至还没有昔年太子一叠小菜的开销大。
他们两个人和瓜农一起蹲在田埂上,啃着卖不出去的西瓜。
西瓜太多了,第一块季念昭还觉得甜,后来一肚子水汪汪的。到了子夜,山野雾气重,田里空气太冷,西瓜也不好吃。
天上星汉,地上萤火虫,蔓草在无人的荒地上肆无忌惮地疯长,把天与地编织成一张密麻巨大的帷帐。
季念昭轻轻地前后摇晃双腿,伸手扑流萤,什么也没有捞着:“谢尘钰,说真的,我不逗你玩了。你放过我吧。”
“我这次是长安派过来镇压阎罗殿的巡使,守观楼的人还在奉贤城里等我。那里面的人都是来自仙门的修士,不归朝廷管。得罪了他们就是得罪了仙门,不如你现在放了我?”他说着掏出了巡查御史的身份令牌。
谢尘钰瞧见季念昭手中拿着的令牌,觉得北魏帝王给季念昭的这个官号实在好笑。“原来是阎罗殿把你引过来的吗?”谢尘钰的眼睛半寐着,脸上挂着的笑容纹丝未动,只是手腕轻轻地搭住季念昭的腰肢。
季念昭想要拂开谢尘钰搭来的手,使劲后却没拨开。腰间炙热的温度更加强烈,滚烫的皮肤隔着一层薄衣衫相贴,羞得季念昭掐住谢尘钰,低声喝:“松手。”
谢尘钰无辜地眨眨眼睛:“不能放过你,我还要挟持你做人质,和我昔年的那些好同窗们......好生谈一谈?”
季念昭蹙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先不说别的,北魏现在的皇帝和谢尘钰都曾经师从于南朝太学,掌理万机的丞相甚至还是谢尘钰的亲堂弟。
他是前朝的太子,整个北魏都是他的宿仇。
季念昭犹豫的时候,谢尘钰已经走下田埂,蹲在池塘边和农户们一边闲聊一边洗碗。
谢尘钰甩干手上的水珠,回眸的刹那,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瞧见了季念昭,谢尘钰眼里有星子般的光抖落出来,回以略微牵动的唇角。
农户还想多塞几个西瓜过来,嘴上说着“卖不出去也会烂在地里,还不如送你们吃”。谢尘钰以“路程太远抱不走”为由,微笑着回绝了。
“你怎么了?”谢尘钰怀里搂着农户硬塞来的西瓜。
“没什么。”季念昭恍神刹那,转醒过来。
“我们回去吧。”季念昭说。
越到后半夜,天气越凉,他们肩并肩走向山顶的金殿。蝉声荡在高空的树冠之间,溪水声逆着他们前行的方向一路向下。
“我原以为你过着不如意的日子。”季念昭突然低低地说,“但你和我想象得不一样......我真的很欣喜。”
谢尘钰停下脚步,等着季念昭继续把话说完。
“你的天赋比我好。”
季念昭面如白玉,黑发缱绻披散而下,只是那张面容就像有隐裂的冰瓷,多少带点落寞。
“别再去掺和北魏的政事,只要好好修炼,假以时日一定会飞升上界。你回去不孤山吧,别再下山了。”
“......”谢尘钰笑而不答。
季念昭太熟悉谢尘钰的性格了。
谢尘钰压根就没听进去他劝说的话。
但他与谢尘钰,一个上天一个入地,是注定要走截然相反的两条路的。
谢尘钰还有大好的前途,凡尘的事对于仙人根本不重要,没有修士会在乎谢尘钰的来历。
而他自己的灵府尽碎,身上背负着长川的山海血债,是要陪着那些白骨葬入地底,然后慢慢腐烂的。
金殿没了人后,他们再推开门,多么华贵的装饰也遮掩不住弥散的死气,一如往日那般清冷幽寒。
谢尘钰抱过来两床褥子,却只有一间厢房可以睡人。季念昭躺上床,谢尘钰也跟着躺下,两个人仅仅相隔一叠褥子的距离。
被衾不厚实,季念昭只觉得身边躺着一只大热炉,他的脸颊有些发热。
两个人手背贴着手背,被子面上绣着一朵连理枝,体温也顺着绣纹一起渡过来,心痒得就像枝蔓生出了新芽。
季念昭不自在地翻了个身。
谢尘钰一声闷哼便清楚地扬进耳里。
季念昭掖住被角,望着房梁,忽然模糊地想起来好多年前的太子殿下。
南朝富饶,君王强势善权谋,太子武技超群。国库充盈,军队强悍,历来有尚武风气,正是一个王朝如日中天鼎盛之时。
谢尘钰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惯大的。
高高在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起床有一堆宫侍拥上前服侍,入寝有一大帮子人马争着为他脱鞋袜暖床。
每个南朝的百姓都说太子眉间的那抹额心红,乃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天命不凡,是整个王朝的骄傲。
“你还醒着吗?我睡不着,你来陪我清谈。”季念昭看着承尘,等着身边人应话,半晌枕头边才传来动响。
“唔嗯。”谢尘钰声音含糊,言辞也不太清晰,“不孤山阎罗殿季洱和西瓜都很甜。”
“???”
季念昭跟条咸鱼一样翻身,蹿到谢尘钰手边,在他眼前挥了挥,“喂喂,还醒着吗?”
谢尘钰:“嗯嗯唔啊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季念昭一下子就被逗笑。
有些白日缩在绿骨朵里的花朵终于肯在深夜偷偷探头,散发出熟稔的辛香。
季念昭胡乱找了个话题。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去金陵城外湖采莲藕还有捉野鸭吗?”乡间的荷风让季念昭想起多年前夜里撑舟偷藕的光景。
“......”
等了半晌,没有人回话,季念昭终于经不住困意,抱着被子滚回了自己的小窝,过了一会儿扬起清浅的呼吸声。
谢尘钰睁开了原本闭着的眼睛。
他偏过头枕着右臂,左手贴向枕边人的掌心,十指相扣,安静地看着季念昭。
视线沿着季念昭的五官勾勒,把枕边人的样子一笔一划地拓印进心间。
谢尘钰的指尖微动,描画了大半夜,直到晨光熹微,才缓慢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