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庄主!天黑了,弟兄们也疲了,咱们要不歇歇,明早再找?”一个随行弟子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气喘吁吁地提议。
程天锡抬头望了眼已经沉下来的天色,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松了口:“行吧。”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收起符纸和道具。一个弟子数了遍人头,“咦”了一声:“少庄主,少了个人。”
“少了个人?”程天锡挨个点过去,“还真是。少了谁?”
大家聚拢过来,借着火折子的亮光互相辨认。很快有人发现了:“是赵明德!”
程天锡嘴角抽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嫌恶。
赵明德是他老爹硬塞给他“贴身护卫”,说是身手了得,能护他周全,实则就是个眼线,专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逮着机会就向老爹打小报告。程天锡平日里没少给他使绊子,偏又甩不掉这块狗皮膏药。
“少就少了,反正他身手好,死不了。”说到身手,程天锡这才想起试剑一茬。他随手往腰间一摸——空的。
“他娘的,我剑呢?”他大声叫嚷起来。
“剑呢?”众人顿时乱作一团。不大的营地被翻得底朝天,行囊散落一地。
“我这儿没有!”
“这边也没有!”
苦寻无果后,一个弟子战战兢兢地蹭到程天锡跟前:“少庄主,剑……该不会是被赵明德拿走了吧?”
“这个狗东西!”程天锡气得将剑鞘掼在地上,“给!我!找!”
***
“你不是狐妖么,怎么闻不出你哥在哪?”
熊升树拨开挡路的荆棘,摸着黑,在山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我现在可是丢了一条尾巴的残废,”春岸软趴趴地伏在他肩上,“用你们人族的话来讲,我也就比耳聋眼瞎强一点。”
她不像吟瑜,即使少了一条尾巴在外人看来也毫无差别,还能假召天雷,还能腾云驾雾。她仅有两条尾巴,少了一条无疑是灭顶之灾。
自从丢了尾巴,她明显感觉五感迟钝了许多,连最拿手的记忆法术都使不利索了。这次去奇珍盛会夺剑,不过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熊升树犹豫问道:“你的尾巴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被夺走的?”
“今年初夏,在西域,”春岸慢吞吞道,“那里有很多猎珍客,专盯着妖怪身上的宝物。我运气不太好,遭了偷袭。”
“西域那地方一直乱得很,猎珍客横行无忌,”熊升树往上托了托她的身子,“怎么不在有苏待着?有苏多安全。”
这一路和春岸相处下来,他发现这小白狐说话总是软声细气的,不惹事时的性子也很安静,倒有几分像他的师妹。
只是她比鹿饮溪的主意更正了些,温软外表下藏着股倔劲儿——这点从她敢单枪匹马闯奇珍会就看得出来,也难怪吟瑜这个当兄长的要为她操碎了心。
“我不喜欢总待在一个地方。天地这么大,不四处看看多可惜,”春岸顿了顿,“而且我擅长与记忆相关的法术,特别喜欢感知记忆。”
“人的寿命虽然不如妖怪,记忆却妖怪的有趣多了,”提及自己痴迷的领域,她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那些七情六欲交织在一起,就像……就像西域集市上五颜六色的香料,混在一起反而更有味道。”
熊升树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虽然知道个别妖怪或除妖师会些篡改记忆的伎俩,但敢自称“擅长”的,肩膀上这位还是头一个。他不太理解“感知记忆”、“七情六欲”这些玄妙的说法,就像他不太能理解五颜六色的香料混在一起,这得是什么熏人的味道?
春岸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我在化形这方面始终摸不到门路,去不了南方,所以只能在西边、北边待着。”
“什么叫感知记忆?”熊升树不懂就问,“是指你能看到我小时候尿裤子的糗事吗?”
“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但我目前的状态不行,”春岸被逗笑了,“不过我能看到你近几年的事。”
熊升树:“比如?”
春岸放轻声音:“比如你身边曾经有一只白虎吧。”
“……嗯。”熊升树慢慢摩挲着空荡荡的小指。
“再比如那位跟着我家大……大哥的除妖师,”春岸见他的情绪落了下来,转移话题道,“他好像缺了一段几年前的记忆。”
“缺记忆?”熊升树“嗐”了一声,“正常,他几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可能脑子烧傻了吧。”
“……啊?”这回换作春岸听愣了,“可他看着也不傻啊。”
“呃,不是,我说得夸张了点,”熊升树找补道,“但听说他病得确实挺重,在床上躺了能有一个月吧。”
“听说?”春岸回想着他们来燕山这一路的互动,“我看你们的关系还蛮好的。”
“对,我和他小时候就认识了,但一直算不上太熟,”熊升树陷入回忆,“说起来,我们两个能认识,还得归功于我这自来熟的性子。”
春岸窝在他的肩头,当个认真的听众。
“他那个人啊……性子独得很,”熊升树评价道,“他师父也不怎么管他。所以譬如奇珍盛会这种,需要各家门派派人捧场的活动,他基本都不露面。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去他们门派做客。”
“大人们在屋里客套寒暄,我嫌无聊,就溜出去闲逛。意外在后山看见他一个人练剑,”他一边比划一边说,“你是没看见,那么小的个子,挥着把一看就贵得要命的剑。”
“我起初以为他那把剑是偷的,还特意多看了两眼。结果发现是我想多了,偷来的剑哪能耍得那么好,他那一招一式像模像样的,比我强多了。”
春岸听得认真:“他哪来那么好的剑?”
“不知道哇。可惜挺好的剑,现在也没看他再使过了,”熊升树的兴致倒是没被她的提问打断,“若不是我当时死皮赖脸地凑过去搭话,估计我如今就……”
春岸:“就什么?”
熊升树朗声笑道:“就不用驮着你在山里摸黑跑路了哈哈哈哈哈哈……”
春岸:“……”
熊升树尴尬地止住笑声,假装无事发生般继续说:“后来每年师父带我去,我都能找机会和他说上两三句话。每年的两三句话加起来,也算是认识了。”
“再后来我长大,师父改带师妹去了,我与他也断了联系。他生病的事,我还是听别人说的。”
“我和他真正熟络起来,是在他离开门派,出外闯荡之后。因为我们岁数相仿,出师的日子也差不多,有一次偶然碰上,然后就又联系起来了。”
“他从来没提过当年生病的事,我也不问,”他总结道,“我们不像寻常朋友那般,见面时嘘寒问暖,离别时写信思念,但乍一见面也不会没话说。”
比如这次他们一见面,贺振翎就注意到他的戒指不见了。
“这样的友谊就很好,”春岸简单说了一句,忽而感知到自己的尾巴与自己越来越近,“不好!程天锡带着烧痕剑往这边过来了。”
“追得这么快?”熊升树右手按在刀柄上,当机立断道,“你快跑,我来殿后。”
“那你怎么办?”春岸跳下他的肩膀,却没有挪步。
熊升树“锃”地抽出腰间短剑:“他是冲着你来的,我不要紧。而且我好歹是御灵门的人,他程家少爷总得给几分薄面。”
他打手势催春岸快走:“我这把小短剑肯定不能和烧痕剑相比,但我尽量多拖住他一会儿。”
“其实你没必要帮我的,”春岸往前走了两步,回头道,“与那位除妖师关系好的是我哥,不是我。你就算是看在那位除妖师的情分上,也没必要如此。”
“的确没必要。”熊升树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但我帮你,不是看在谁的份上。”他咧嘴一笑,这笑容猝不及防地撞进春岸的眼眸里。
“力所能及,想帮就帮了呗。”
“……谢谢。”春岸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闻。
说完,她转身跃入林间阴影,雪白的尾尖在月光下划出最后一道弧光。
熊升树目送她的身影远去,转身面向来路。来人的脚步声已清晰可辨,枯枝断裂的脆响在寂静山林中格外刺耳。
他反手将短剑横在胸前。远处人影渐近,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一道凌厉剑风已破空而至。
“铛——”
短剑与长剑相击,红蓝火花迸溅。熊升树虎口一震,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这力道不对!
借着月光,他这才看清来人的打扮不是程天锡穿的锦缎华服,而是虹霓宗弟子的服饰。他对这张脸没有印象,但剑刃上的蓝火纹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剑是烧痕剑没错,可执剑之人……
“你是谁?为什么要偷你家主子的剑?”熊升树扬声问道。
对方不答,长剑再起。熊升树矮身避过横扫而来的剑锋,短剑贴着对方手腕斜挑而上,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被烧痕剑凭空冒出的蓝焰逼退。
这么厉害的人,为何甘愿当程天锡的跟班?熊升树心头微震。对方的剑势沉稳老辣,即便此刻自己手中握的也是烧痕剑,恐怕仍讨不到半分便宜。
他借着一次错身的机会,短剑刺向那人的要害。可惜对方以攻为守,一道凌厉剑气直逼熊升树面门。
熊升树仓促后撤,一缕发丝被剑气削落。
……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