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贺振翎迅速扣住吟瑜的手腕,将他拽离喧闹的人群。
吟瑜下意识运劲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攥紧,骨节都泛了白。
直到那些除妖门徒的身影变成远处模糊的小点,贺振翎这才松手,盯着吟瑜那双已是暗金色的妖瞳:“……来得及。”
他缓了口气:“腊月初一,还有三日。待你情绪平复下来,我们折回驿站买两匹快马。”
吟瑜的胸口剧烈起伏,疾跑让他的理智逐渐回笼,再抬眼时,他眸中妖异的金色已褪尽,又恢复了寻常的漆黑。
“不用那么麻烦,”他将跑散的头发随手向后一拨,“你知道燕京怎么走吧?”
“?”贺振翎疑惑地点点头,“知道。”
“那就行。”吟瑜周身骤然腾起火焰。他在跃动的火光中逐渐化作一只威风凛凛的赤色巨狐,与先前蜷在贺振翎胸口时的小巧身形截然不同。
与我那晚梦见的他一模一样……贺振翎从平视变成仰视,心中暗道。
好吧,也不完全一样。他的目光飘向吟瑜身后——唯有一条蓬松的火红尾巴在轻轻摆动。
狐妖若是不施展高深法术,通常只以一条尾巴示人。就连吟瑜此刻这种巨狐形态,也不是他的真正本体。贺振翎清楚这一点,所以并不指望能借机摸清这祖宗究竟有几条尾巴。
他回头看向身后,远处的人群依旧熙攘,无人察觉方才那冲天的火光,想来是吟瑜布下了某种障眼法。
吟瑜将衣服塞给贺振翎,微微伏低身躯:“上来。”
“你载过人吗?”贺振翎虽然骑过马、骑过驴,但骑狐狸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你说呢?当然没有了,”由于刚看完那张红纸,吟瑜的心情可谓是差到了极点,“抓稳点,摔死可别赖我。”
他足下生起祥云,载着贺振翎冲天而起,转眼便没入云霭之中。贺振翎只觉耳边风声呼啸,再回神时已置身云海。脚下山河如画,行人如蚁,驿站也变成了芥子大小。
虽说是初次载人,吟瑜却飞得出奇得稳当——贺振翎甚至能松开一只手去拢被疾风吹散的衣袍。
贺振翎向下望去:“底下的人能看到我们吗?”
“谁闲得没事仰脖看天?”吟瑜呛了他一句,大尾巴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再说我还布了障眼法。”
沉默片刻,贺振翎说:“所以你……”
“再问我几条尾巴,我就把你掀下去,”吟瑜做了一个俯冲吓唬他,“……除非你肯交代当年为何离开云仪宗,那我可以勉为其难考虑考虑。”
但贺振翎并没被吓到:“我不是想问这个。”
“那你是想问还要飞多久?”吟瑜重回俯冲前的高度,“只要不是你记错路,咱俩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到燕京。”
“不是。”贺振翎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着措辞。
“你到底想问什么?有话直说。”吟瑜半天没等到下文,有些不耐烦。但他又了解贺振翎的性子,此人不会在他正处在气头上时火上浇油,故意吞吞吐吐惹他不快。
“我是想说,你不用考虑了,”贺振翎凑近毛茸茸的狐耳,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六尾大人?”
“或者……我还是该唤您八尾大人?首领大人?”
“……嚯,怪不得不问了,原来是猜出来了,”吟瑜的耳尖不自觉地颤了颤,“怎么发现的?”
狐尾的数量关乎修为深浅,向来是狐妖最大的秘密。照理说,听到贺振翎这么称呼自己,他应该立马将贺振翎从背上掀下去才是,但他却没有这么做,相反,他的内心出奇平静,甚至连一肚子气都消了个七七八八。
可能是因为……他早就料到贺振翎会识破吧。最初的严防死守,不过是因他与贺振翎交情尚浅,他信不过贺振翎。可自从在善玉山的那晚,贺振翎直言“我想帮你一把”后,他继续隐瞒的目的就变了——不是不信任贺振翎,而是想用自己的尾巴作饵,诱得对方说出离开云仪宗的真相罢了。
贺振翎没有立刻回答,那些细节如走马灯般掠过心头——从亲眼目睹你修改孙二丫记忆的娴熟手法起;从雪岭夜谈时,听你对人妖局势鞭辟入里的分析起;从白云渡劫那日,你放的那道以假乱真的天雷起;再到此刻这驾轻就熟的腾云之术。
但贺振翎觉得这些细节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你若真想隐瞒,那晚在雪岭,就不该让我知晓有苏首领已有八尾这件事。”
“不不不,说实话,我那时候压根没把你离开云仪宗当回事,”吟瑜答的也是实话,“哪知道你竟真有两下子。”
贺振翎轻笑:“现在当回事了?”
“可不是?说说呗,我是真好奇,你说出来又不能少二两肉,”吟瑜的声音混着云气传来,“你也不用怕被别的除妖师听去,横竖我就是只妖怪,又不是什么大嘴巴,还能跟谁告密去?”
“……主要是这事和我陪你找尾没什么关系,而且我也从未与他人讲过,”贺振翎还是没有说,“以后有机会的吧。”
都拒绝到这个份上了,吟瑜只得歇了追问的心思:“你既然都知道了,怎么还反复问我?”
“其实我更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贺振翎坦言,“不过现在你已承认,这些都无所谓了。”
吟瑜没有再说话,一路无言地带着贺振翎降落至燕京城外的树林。
直到落了地,化回人形,他才边换衣服边说:“知足吧你,也就我这么好心,肯化成这么大的狐狸载你飞过来。换作别的妖怪,哪个能让你骑脖子上横?”
“我没骑你在脖子上。”贺振翎低下头,熟练地在固形符上点了滴血。抬头时,不经意瞥见吟瑜穿衣时露出的一截细腰,在日光下白得晃眼。
“哈?你还想骑我脖子上?”吟瑜鼓起腮帮子,“呼”地一声,一道火焰从他口中喷出,将那张固形符化为了灰烬。
他的举动有点像街头民间艺人表演的吐火绝技——只是看客仅有贺振翎一个,还显得不太买账。
不买账的看客赶紧把话头拽回来:“看你这样子,好像又不急着进燕京了。”
“不急了,因为那不是我的尾巴,”吟瑜拍掉手上残留的灰烬,“若烧什么剑真是用我尾巴铸的,我在城外就应该有所感应。”
“不是你尾巴?”贺振翎恍然,“啊,我看剑名叫烧痕,还以珍惜狐尾为主材,就想当然以为它是用你尾巴做的了。”
“本相属火的狐妖很多,不止我一个,”吟瑜转了一圈,没找到方向,“咱俩走哪边进城?”
“这边。”贺振翎带着吟瑜穿过巍峨的城门。
一入燕京,扑面而来的繁华喧嚣中处处透着青萝门的气息。朱漆牌坊上高悬“青萝奇珍甲天下”的金字匾额,两侧垂着缀满铜铃的青色绸幡;街边茶楼外挂着绘有青萝门徽记的檀木画屏,门口还立着青铜丹炉模型,炉口不断喷出袅袅青烟;就连沿街叫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草靶子上都插着“青萝门特供药用山楂”的小旗。
“山楂还分药用不药用?”吟瑜吐槽道,“不都酸不拉几一个味儿吗?”
他们离摊位很近,贺振翎怕小贩听见,忙把他拉走:“重点不在山楂,而在‘青萝门’三字,意思是他们受到青萝门的庇护。”
吟瑜:“你不是说青萝门是小门派吗?”
“青萝门放在天下门派里算小,但却是燕京最大的除妖门派,”贺振翎解释道,“燕京的一方安宁,全靠青萝门和其他门派的分舵撑着。”
转过三条长街,眼前豁然现出一片气势恢宏的建筑群。九重汉白玉台阶上,两尊玄铁辟邪兽怒目圆睁,獠牙间衔着的青铜铃竟在无风状态下自行轻颤,发出诡异的嗡鸣。正门高悬的千年灵木匾额上,“青萝总坛”四个古篆字流转着幽幽青光。
距总坛尚有百步,吟瑜微不可查地滞了半步。虽然他只是略一停顿,又跟了上去,但还是被贺振翎发觉了:“难受?”
吟瑜:“还行。也不算难受吧,就是不太得劲。”
“那你在这里等一会?”贺振翎道,“我自己去要两张燕山通行令,不消片刻就能回来。”
“可我就算现在不上去,三日后的奇珍盛会也得去,”吟瑜坚持道,“你放心,我真没什么事。”
“现在又没有奇珍盛会,你平白受这不适作甚?”贺振翎劝他,“到时候再进也不迟。”
吟瑜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妥协退到树荫下:“行,那我在这里等你。”
待贺振翎一袭白衣消失在朱漆大门内,吟瑜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忽地,青石桥栏边一道窈窕身影攫住他的视线——那女子身着月白纱裙,帷帽垂下的轻纱蒙住大半张脸。虽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执扇的纤指骨节分明,想来模样也是不错的。
吟瑜与她相距甚远,之所以能注意到她,倒不是因为她的窈窕身段,而是因为她周围的行人都只顾着赶路,唯独她凝望青萝门匾额的姿态格外突兀。
吟瑜正欲细看,那女子似有所感,轻纱随着她侧首的动作微微飘动。他立即错开视线,假意整理狐裘。
她四下张望一番,终是未发现异常,但也没有再停留,提着裙摆匆匆隐入深巷。
嘶……有点眼熟?
吟瑜靠在树下,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