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数女儿家的娇憨在此刻尽现,苏酥失笑地跟在她身后,余光瞥见跟着大太监貌似在写着什么东西。
她走近,夺过大太监手中挥洒的狼毫毛笔,苏酥心里腾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你在写什么?”
“殿、殿下。”大太监的手被吓得一抖,一滴硕大的墨汁就跌在了他方才写字的宣纸上。
苏酥推开他,拿过宣纸一瞧。
呵,写得还真是详细,把她从出宫到现在说过得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记下来了。
包括但不限于她看了几次慕晚晴,与慕晚晴说话时笑了几次,干了什么,喝了几口水,记得事无巨细。
纸上的字迹细小而密集,像一群匆忙排列的工蚁,苏酥用脚趾头想,都想出来这件事是谁的手笔。
如此看来,皇后对原主的控制很根深蒂固嘛。
她看过,将宣纸原封不动地还给大太监:“好好揣着,沾了墨的记得重写一份。”说完,她就若无其事地走了,没有为难大太监,也没有为难任何人。
没人能看出她现在的情绪如何,也许平静的外表下早已压抑着风暴。
“铛、铛、铛”随着三声寺钟,日暮开始变得昏黄。慕晚晴和苏酥紧赶慢赶,赶在了老住持回房的前一刻。
“无衍住持!您等等!”慕晚晴提着裙子跑在苏酥前面大喊,绣鞋上鞋穗随着她的步子左右摇曳。
它们如春日随风狂舞的柳丝般上下翻飞、左右抽打,还时不时缠到一起,又瞬间弹开。
苏酥身为当代脆皮大学生,实在跟不上她的速度,刚想提醒她慢些,就听见“卟咚”一声。
糟糕,苏酥的乌鸦“嘴”灵验了。
她赶忙上前查看跌倒的慕晚晴,耳背的住持也在这时回头。
“阿弥陀佛。”他手持禅杖走近,道了声:“小施主,您这是怎么了?”
慕晚晴脚貌似扭了,她想站站不起来,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是嘴硬道:“我没事。”
可哪怕她脚腕穿着鞋袜,苏酥都能看出她脚到底肿得有多高,这情况绝对是脚扭了。
苏酥眉头快要皱成桃核,看向一旁纹丝不动的侍卫,以皇后的授意,他们大概是不会上前帮忙了。
眼下,慕晚晴冷汗直流,却连一声疼也没叫过。
苏酥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慕晚晴抱起:“失礼了,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现在情况特殊,我得先带你去找大夫医治。”
“别。”慕晚晴配合地搂住苏酥脖颈,惨兮兮道:“我脚都歪了就为了找住持卜卦,你就让我卜了卦再去治嘛。”
“可你脚才要紧啊,卜卦你什么时候都能来。”苏酥顿感头痛。
慕晚晴泪眼汪汪:“求求你了。”
“噔、噔、噔。”三声木鱼过后,苏酥最终还是妥协了。
女人的眼泪她的软肋!
慕晚晴一哭,苏酥就彻底没法了,哄也不会哄,最多只会说一句“别哭了”,可这样干巴巴的一句明显哄不好慕晚晴。
于是,她只能答应慕晚晴说得事。
反正慕晚晴受伤也不是她受伤,爱怎么着怎么着呗,拖到最后,脚伤严重的还是慕晚晴!
总归又不是她受罪。
“恕老朽直言,您这卦象上,红鸾星明晃晃地高悬,昭示着您此时正有一段桃花缘。只是细看之下,这缘分虽盛,却似无根之萍,难有结果。”
老住持熟练地在本上写下慕晚晴的生辰八字,接着他又摇了几枚铜钱。
“啧,这卦象真奇怪。依老朽看,你俩难成啊。”老住持看着桌上两枚立起的铜钱币撇嘴,他卜卦几十年,还从没遇到钱币竖起来的。
“您说难成,是还有机会成吗?”慕晚晴不信邪。
“这个嘛……”
“等等。”慕晚晴打断老主持,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元青,你能不能先去殿外等我?”
“好。”苏酥瞧见她逐渐苍白的脸色,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顺着慕晚晴出去,搞不懂慕晚晴为何对那命中的红鸾星如此执着?
其实,这红鸾星指得是谁,苏酥早已心知肚明,可事实就如老住持所说得一样,不是难成,而是根本成不了。
她是女子之事暂且不提,就算她真把慕晚晴娶回家,那等待慕晚晴的将是一辈子的深宫牢狱。
她会面临一个皇后那样什么都要插手的婆婆,以及后院里斗不完的小三。
人生前半辈子待字闺中,后半辈子老死宫中,这一辈子连家门都出不来,还活个什么劲。
而苏酥一直拖着不想娶亲也是如此,不光是害怕身份暴露,她更害怕身份暴露后连累他人。
“吱呀。”佛寺的门被人推开。
老住持不可言喻地摇摇头:“你带她回去吧。”
“好。”苏酥进门,率先看到,圆凳上如同被抽了魂的慕晚晴。她沉默地走过去将慕晚晴抱起。
心想慕晚晴早点死心也好,省得她越陷越深。抱着僵了的慕晚晴,苏酥又一次退出佛殿。
暖煦的光线透过枝叶缝隙,在地面洒下斑驳碎影。
慕晚晴这次没有主动搂住苏酥的脖颈,因此,苏酥抱她比上次还要费力。
她将慕晚晴往上颠了颠,一路无话。
“如果你要娶妻的话,那个人可以是我吗?”走到千佛寺出口,沉默一路的慕晚晴兀地来了一句。
她语气中是难得的正式,仿佛下了千百种决心。苏酥抱着她汗如雨下,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时。
只听“咚!”的一声。
刚还用毛笔记事的大太监,在一只箭羽的穿击下应声到底。
他手中的狼毫笔重重落下,在古青砖的寺庙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黑印。
肥胖的身体砸在地上,坚硬的颅骨还磕碎了地上的两块院门砖。鲜血从他的头部不断涌出,像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它们汇聚成一滩,缓缓流向大观音像下的足底,将那洁白的莲花座都染上了刺目的殷红。
“噌。”周围埋伏的侍卫齐齐拔刀。
他们迅速从四面八方赶来,将苏酥二人包围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圆,可对方用得是箭,他们围一起当人形肉盾有什么用?
挡得了一时,还挡得了一世吗?
苏酥想也没想,直接用身体撞开一个出口,她在树的掩护下朝寺庙内部跑去。
“嗖嗖嗖”那箭羽宛若台风临境般落下,在苏酥耳边卷起了一阵风,可她不敢回头,只能抱着慕晚晴一个劲地向前跑。
她能感到身后的侍卫在一个个地倒下,他们有些还没有死透,在她身后发出撕心裂肺地哀嚎。
那声音如附骨之蛆,仿佛要将她也拖入阴曹地府。地上,刚洒落不久的血温度滚烫,它们顺着地势流淌,眼看就要追上苏酥的脚后跟。
“元青,把我放下吧,你快跑。”慕晚晴感受到自己身体在下滑,十分平静地让苏酥把她放下,语气轻松到像是在说一件芝麻大的小事。
“闭嘴。”苏酥将抱着慕晚晴的手又扣紧了些,在最后一名侍卫倒地得前一刻,她成功带着慕晚晴连滚带爬地进了佛堂。
或许真是佛祖庇佑,外面的箭雨声停止了。
苏酥力竭地躺在地上,她浑身像是被抽空机抽过,连呼吸都成了大问题。
汗水在地上阴湿出了一个人形水印,如同硅藻泥地垫颜色的青石砖十分冰凉。
她抹了把眼睛上刺痛的汗水,睁眼就对上极为庄严的佛像。
一时心里震撼,仿佛被人拿锤敲了一下。
“元青,谢谢你。”坐在柔软蒲团垫上的慕晚晴,感觉自己死去的心好似又活了,语气也比之前温柔百倍。
她戳了戳苏酥半张合的掌心,提醒道:“你这样会着凉的,好歹躺到垫子上啊。”
“行了,这儿哪还有第二个垫子?”苏酥恢复了些力气,转了转自己酸痛的肩头:“我先抱你去躲起来,现在还不是咱俩能放轻松的时候。”
当再次抱着慕晚晴移动时,苏酥这次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腰闪了一下,可她还是硬挺着,把慕晚晴藏到了由黄布盖着的供桌下面。
只是供桌的体积太小,堪堪藏密下慕晚晴一个人。
苏酥将慕晚晴往里塞了塞,头顶黄布地交代道:“一会儿你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出来,就算我被发现了你也不能出来,知道吗?”
“那你怎么办?要不还是你躲这吧?”慕晚晴不听话地想爬出来,被苏酥一巴掌推了回去:“你就别添乱了。”
“噔、噔……”
苏酥又听见了恍若那夜的脚步声。
她想躲,却又发现无处可躲,佛殿里能容纳得下她的,除了佛像就是供桌。除此之外,殿内再无他物,显得极为空荡。
地面由平整的青砖铺就,一尘不染,倒映着佛像与供桌的影子,光可鉴人。
四壁素净,没有一丝装饰,有得只是岁月留下的淡淡痕迹。
听,脚步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