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第一次来敲我门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陆居澜抬眼,不知想到什么,有些脸红。
慕怀清惊诧地看着他变红的脸,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叫道:“不许想那件事了。”
陆居澜笑了一下,故意问道:“哪件事?”
慕怀清道:“我看你逗我挺开心的。”
陆居澜不置可否:“舟车劳顿,你不早点睡?”
“车上都睡一天了。再说了,谁刚吃过饭就睡觉的。”
“那,陪我走走?”
“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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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没有宵禁,京城的夜市更是通宵达旦,灯火如昼。有说书的,有表演杂耍的,街边摊贩卖的吃食热气腾腾,食馆门口座无虚席。
慕怀清坐在食馆门口,沉默地看着对面的人。
半晌,她开口道:“你这是,没吃晚饭?”
陆居澜挑起一筷子面条,热气蒸上他眉眼。
“唔,吃得不多。”他说:“你确定不来一碗?”
“我可吃不下这么大一碗,就不浪费粮食了。”
慕怀清手肘撑在桌上,托腮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一位孩子哭闹着要吃炒白果,母亲打了他嘴巴一下,将孩子拖走;一位青年在摊前拿起簪子看了又看,付了钱小心翼翼包起来;一位大娘抄着一匹布,和摊主讨价还价……
喧闹声将她淹没,她就像是海浪里不起眼的一朵浪花。
真热闹啊,若是天下百姓都能过上这样平凡的日子该多好。
她看了很久,回过神来,发现对面的人早就吃完了,一双眼正注视她。
她莫名其妙有些脸热:“你看什么?”
无法自控的目光,陆居澜很难说明那是一种怎样奇怪的感觉。
“你刚才在笑。”他对慕怀清说,脑海中不禁浮现她方才安静的模样。
“嗯?有吗?”
“嗯。走吧。”
陆居澜付了钱,两人离开面馆,并肩走在人潮中。
“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慕怀清说。
陆居澜笑道:“以你的才华,有这一天不是预料之中吗?”
慕怀清也笑了一下:“那可未必。”
又问他道:“你信命吗?”
陆居澜道:“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从来不信。”
慕怀清看着繁华的灯火,一个又一个人和她擦肩而过。
“走到这里我才发现,所谓命运,不过是你心脏跳动的回音。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你内心的某种声音总会指引你,不管中间有多曲折,绕了多远的路,始终会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陆居澜道:“你是在说,让我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慕怀清耸耸肩:“我可没在劝你什么。”
陆居澜轻轻吐出一口气,垂眸笑道:“你总是这样,一眼看穿了我。”
慕怀清嘟囔道:“分明是你自己写在脸上了。”
“我真佩服你出走的勇气。”
慕怀清明知他说的是寻亲的事,却仍想起了自己的出走,内心触动,模棱两可道:“哪有人生来就勇敢的,我爹要是知道,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爱可以成为勇敢的底气。就像十七岁的她,不想辜负将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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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春天,多雨。
她坐在房间里,看向窗外。
雨下个不停,风摇着枝桠,新生的桃花簌簌飘落在泥地里,辽阔的天被窗户割成四四方方的,像一块旧抹布。
身后,妇人的声音喋喋不休。
“阿筠,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爹死了,这个家也快撑不下去了,我一个半道嫁过来的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你总不能看着你弟弟饿死吧?好歹他也是你爹的亲生骨肉。”
“你年纪小不懂生活的苦,就听姨娘一句话,嫁去王员外家,一辈子也不愁吃穿了,多好。虽然他是五十多岁了,房里小妾多,但好歹说明他会疼女人啊。”
“你爹生前给你找的婚事才是受罪。一个穷书生,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嫁过去,还不是当保姆的命?我就随便打发了他们家一点钱,他们家就没再闹了,可见也没多把你放心上。”
“总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姨娘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立刻就要你嫁过去,我会给你三天时间准备的。这三天你就好好收拾自己,等着王家的轿子来抬吧。”
妇人走了,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她静静坐在窗边,像一座石像,雨丝扑进来湿润了她的眉眼。
爹,你也在为我哭吗?我该怎么做才好?
她无数次拷问自己的内心。她不想沦为他人的物品,不想沦落到那般不能自主的境地。
她知道,爹也会赞同她的。
天色很快黑下来,雨停了,她终于动弹了。
她动作迅速地收拾好包袱,像是劝说自己下定某种决心,她拿出一块玉牌捧在手里。
玉牌正面是青竹的图案,翻过来,背面刻着两行小字: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
端详片刻,她收起玉牌,将包袱重重系了个结,背在身上走了。
风中,桃花落满地,如漫天星子,只等将来某一天腐化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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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繁华的灯火如天上星河,慕怀清走在璀璨的灯火里。
她对身边人说:“其实,你心底早就有一个声音了,不是吗?晚饭没吃好,你也知道好好善待自己,出来再吃碗面。”
“吃碗面也算?”
“怎么不算。”
陆居澜偏头看她,伸手摸了下她的头,笑道:“你道理多,听你的。”
慕怀清扶着自己帽冠:“不准摸。”
“顺手而已。”
“改不了逗我的毛病是吧。”
“人生幸得一知己,有点毛病,也算正常。”
慕怀清撇开目光没敢看他,嘴硬道:“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还真是难得。”
“你刚教我的,遵从内心的声音,”陆居澜心情很好地笑起来,“那,我可有幸也算是你的?”
“唔,应该,算、算吧……”
人群这时朝他们身后涌去,他们逆着人潮向前走。
人潮中有个声音在喊:“茶楼那边的说书李今晚有新故事讲,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今夜月好星好,人好故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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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赶考的学子会抱团取暖,聚在一起举办许多活动,其中不得不说的一项就是文会。
文会是学子间的一种聚会,或创作诗文,或模拟科考,或辩论经典,地点往往在学子借住的寺庙周边。
今日,相国寺就新开了一个书会,京城大半的学子都闻讯而至。
慕怀清等人到的时候,书会的辩论已经开始了,辩题很古老,是孟子的“性善论”和荀子的“性恶论”。
大梁尊儒家为正统,支持“性善论”的学子不在少数。
善方人数多过恶方,尤其有个穿浅蓝长衫的圆脸青年,声音洪亮,引经据典,将恶方辩得哑口无言。
“《尚书》有言,‘惟皇上帝,降哀于下民’,正直善良的本性,乃是天授。”
“若非人性本善,有稚子落井时,为何路人纷纷出手相救?”
“程道明在《程氏遗书》中写樵夫哭母,樵夫未曾读圣贤书,哭母岂非人性本善的证明?”
“更有《夷坚志》载,医者徐三遇见疫病,倾尽家财制药发给贫苦之人,这难道不是人性本善的恻隐之心?”
还没过年,这人的嘴却放起了炮,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慕怀清站在底下旁观,好奇道:“这人是谁?好生厉害。”
旁边一名看热闹的学子听见了,回头说:“他啊,叫夏景明,听说是并州人氏,还是并州的解元。”
“倒有些意思,”陆居澜又问身边人道,“你们支持哪种说法?”
赵知行道:“孟子的‘性善论’,千年来不都是尊崇这个说法吗?”
慕怀清道:“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性善论吧,让人对这个世界还能抱有一点希望。”
“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霍澄抱着几个油纸包走到三人身边,一人分了一个,“喏,炒白果,庙门口新鲜做的,可香了,还暖手呢。”
三人哭笑不得。
就在此时,另一道声音抢进了辩论中。
“呵,人性本善?简直是笑话。”
“若人性本善,济民的新政,何以成了恶吏挥向百姓的刀!”
“若人性本善,六年前衡曲灾荒,何来哀鸿遍野易子而食!”
“若人性本善,何来盛京断狱数百桩,弑父、盗财、□□、抢掠,桩桩件件层出不穷!”
“若人性本善,为何有继母为财卖女,为何有父母见财背信?”
“人性如湍水,因势导利,本无定向。”
那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冰冷,最后一句话说完时,他也终于穿过人群,站到了台上。
朴素的衣衫有些发白,面容坚毅,眉目间自有一股正气。
“这人又是谁?好有气势。”
“看样子是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穷书生吧?”
“新政和衡曲的事都敢说,胆子不小。”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慕怀清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只一眼,她的瞳孔骤缩,连呼吸也停住了。她的手抖了一下,刚拆开的油纸包掉在地上,热气腾腾的炒白果滚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