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再来十个桨手,差最后十个!”
“军爷,您看小民能行吗?”
“还有我,军爷,我也是桨手,我要价低!”
“你不错,上来,到船尾去!你不行,不是钱不钱的事,你这看着就劲儿不够,我们是大船,你换一家吧!”
码头上你推我搡,乱哄哄闹作一团。
姜鹤羽看一眼船底,被翻涌的白浪眩得眼晕,下意识收回目光。
“阿兄,你不怕吗?”
江离笑道,“如果我说怕,阿羽会笑话我么?”
“笑话什么?我就怕啊。”姜鹤羽承认得倒是爽快。
经历过海啸,已经被水淹死一次,再遇上如此湍急的水段,内心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就连往日抓住一切机会都要来甲板上透风的流民,今日也寥寥无几。
“那就回船舱去,几个时辰后我就去找你。”他安抚地拍拍她,理理袖子,起身向船尾的瞭望台走去。
船尾楼高耸,透过舷窗,隐约能看到最高处负手而立的蒋峰毅,和他身边整装待发的舵手。
上一次登上瞭望台,是在探望父亲后回程的路上。他拿着舆图,站在舵手身旁指挥航向,一抬眼,高约数十丈的水墙凭空而起,足有缸粗的桅杆瞬间被折断,生生将他砸进海里。
这一次,那个拼尽全力将他从海里拖出来的姑娘也在船上,生死攸关之事,他不能假手于人。
江离垂眸,掀起衣摆,一步步拾阶而上。
姜鹤羽目送他走远,想了想,还是带着绿萼,绕着甲板又走了一圈。
多适应适应,或许就脱敏了。
两岸绝壁高耸入云,江水被夹在峡谷之间,浩浩汤汤,奔涌而出。
曾有人在此吟“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从白帝城前往江陵,千里之遥,只需一日,足可见江水之湍急。
只可惜,青莲居士是顺流而下,满腹豪情,而他们却得逆流而上,战战兢兢。
二百里险滩,全靠纤夫行走于两岸悬崖纤道之上,凭借人力拖船前进。
姜鹤羽朝山腰处望去,远远只能看见百十个男人错落站立,渺小得像是一块块零部件,灰扑扑的,看不清他们的脸。
春寒料峭,船上人大多穿着夹层长袍,最次者也有长袖单衣。岸上的纤夫却是上身只着坎肩短褂,下身光裸。零星几人穿着草鞋,余下皆是赤脚,踩在粗粝的碎石岸上。
“娘子,”绿萼只瞟一眼就不敢再看,小声问,“他们怎么不穿裤子?”
姜鹤羽垂眸,“裤子打湿后很沉,会消耗他们的体力。穿着湿裤子上岸,冷风一吹,也容易染上伤寒。若不是怕肩膀被磨烂,他们是宁愿连上衣也不穿的。”
后世随着科技发展,三峡纤夫这一行当,早已湮灭于历史长河。虽然她曾生活在蜀地,但上一次看见纤夫,已经是在博物馆的照片里。没想到这一次看见的,却是活生生的人。
绿萼闻言咬咬唇,心中莫名升起些悲凉。听郎君说,他们也是官奴,拉一次船,能拿到手的报酬少之又少。
“校尉——校尉!”
码头上突然传来急呼。
赵二两手拢在嘴边,对着船尾楼大喊:“没有鼓手了——”
蒋峰毅闻讯赶来,皱眉喝道:“怎么回事?”
赵二抹了把脸,面露急色,“校尉,前面几个营把鼓手都选完了,到我们这只剩一个了!”
他边说着,侧身让出身后之人。
是个身形高壮,膀大腰圆,肤色黝黑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见蒋峰毅面上似有不满,也起了脾性,中气十足地吼道:“军爷可是看不上我?那您可是小瞧了!论这长湴县的鼓手,我莫三娘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前面那些没眼力的外地巴子,说什么女人不能上船指挥,那是他们狗眼不识泰山!”
赵二嘴一撇,小声嘀咕,“那你这不是把我们校尉也骂进去了么……”
蒋峰毅耳力好,抬手就给他后脑勺来上一巴掌,扇得他一个趔趄。
“莫三娘是吧?本校尉没有看不起你,只是我们这是大船,一前一后有两张鼓,你再厉害,总没有分身术吧?怎么着也至少得有两个人。”
这倒确实。莫三娘见这长官没有嫌弃她的意思,朗声一笑,“这好办,我有个徒儿在隔壁县城,半日就能赶过来!”
蒋峰毅捏着眉心,长叹口气:“不行,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之前在鄂州码头等了江离二人一晚,原本在中间的三营,如今已经落到最末尾了。
他扫视一眼码头上挤挤攘攘的人群,不甘心地又扬声问一遍,“还有鼓手吗?我开三倍的工钱!”
底下人面面相觑,明明心动不已,却无人敢应答。
鼓手可不像桨手,桨手只要有一把子力气,直接蛮干就行。鼓手要以鼓点为号令,指挥两岸的纤夫协力拉船,什么时候该怎样敲,都是有讲究的,是个头脑、力气和经验并重的活计,没有金刚钻,谁敢揽这个瓷器活?
“都怪一营,他们那艘船拉了七个鼓手走!”赵二气得脸发青。
“贼竖!”蒋峰毅狠狠一拳砸向栏杆,“该死的贺老狗,要那么多鼓手干甚?一人敲一天,给他遭瘟的爹哭丧吗?!”
他身后,甲板上的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也品出味来,这是出状况走不了了?
一群人窃窃私语,你一句我一句,嗡嗡响得蒋峰毅太阳穴直跳,他忍无可忍,对着码头喝道:“你们这一大帮人,真就没一个会的?”
“我会!”
人群中传来一道女声,却是来自他身后。
姜鹤羽循声望去,竟是栗娘。
“校尉大人,小民会敲鼓!”
蒋峰毅转过身,目光划过那妇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拳头捏紧,沉声道:“不行!”
“校尉大人,我真的会。”栗娘平日里笑嘻嘻的脸上,此刻满是郑重。
她挣脱旁边老妇人的手,穿过自觉分到两边的人群,走到蒋峰毅身前,认真道,“小民以前在南安县,就是鼓手。”
好不容易有个会的,却是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蒋峰毅不敢轻易下决定,一时挣扎不已,“可你……我不可能拿一整船的人来冒险!”
“校尉,”姜鹤羽眼见双方僵持不下,主动走上前,提议道,“这段路的水流还算可控,且我们还有位熟练的鼓手从旁镇守,不若让她先上手试试,不行就再想办法?”
时间不等人,得力下属也跟着说项,蒋峰毅有些动摇,“可她的肚子……”
怀孕之人禁不起折腾,他也造不起这个孽。
姜鹤羽看一眼栗娘,见她坚定点头,于是道,“属下去她身边看着,一有不对,就让她立刻指挥纤夫停下来。”
蒋峰毅环顾一周,见确实没有人再站出来,眼看日头越来越高,前面的船都已经开得快看不见船尾,他一咬牙,一闭眼,
“行!开拔!”
甲板两侧旌旗升起。
瞭望台上收到信号,江离行至最前方,沉声下令,“左舵,三。”
舵手得令,控住船逐渐靠近岸边。他们处于最核心的位置,需要将船体尽量靠近江岸,以便纤夫拉船时能更省力,但也不能太近,免得撞上暗礁。
左侧前甲板,姜鹤羽带着栗娘,停在足有成年男子臂展宽的大鼓前。确定她稳稳当当握起鼓槌,这才同跟绿萼和莫三娘一起靠到一边。
船身已经抵达合适位置,岸上的纤夫也已将纤绳背上肩头。
栗娘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与自家男人合力出船的时候。
凝神沉气,鼓槌高扬。
“驻!”
“咚咚咚咚咚咚…”左右槌交替落在鼓面,急促的鼓点一刻不歇。纤夫们下盘微沉,紧握纤绳,是蓄力。
“起!”
“咚!咚!咚!”双锤重重砸向鼓面。纤夫们身体前倾,沉声呼喝,是发力。
“收!”
“咚咚——咚咚——”两声鼓点后,间隔几息,再响两声,如此循环。纤夫们缓缓直身,长长舒气,是卸力。
“好!”莫三娘赞喝一声,朝着栗娘道,“看来你真是没扯谎,这本事,再练上几年都能赶上我了!”
栗娘背对着几人,轻轻点头,注意力始终放在岸边的纤夫身上。
莫三娘笑一声,冲着姜鹤羽拱拱手,“大人,小民也该去自己的位置上了!”
姜鹤羽拱手回礼,“劳烦了。”
江风扑面而过,稍来岸上带着蜀音的号子:
“三尺白布——嗨哟!四两麻呀——嗬嗨!脚蹬石头——嗬嗨!手刨沙呀——嗨着,光着身子——嗨哟!往上爬哟——嗨着着…”【*】
舵手、鼓手、桨手、纤夫,人们用尽全力,在天地之间却也显得如此渺小。
官船一点点往前挪动,速度甚至赶不上往日两条腿在平地上步行。
一个多时辰过去,姜鹤羽明显感觉船行得愈发慢了,就连纤夫的号子也不再高亢。
她担忧地看一眼满头大汗的鼓手,走上前,低声问,“栗娘,还能坚持吗?”
“我……”栗娘刚想说可以,却猛地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到鼓面上。
姜鹤羽和绿萼眼疾手快,忙一左一右扶住她。
鼓声才停下几个呼吸,船头这边,纤夫的节奏就已经开始乱了。
姜鹤羽当机立断,一把夺过栗娘手中的鼓槌,“你来指挥,我来敲!”
栗娘也不磨叽,靠在绿萼肩上喘了口气,看向岸上纤夫,确定好状况,扬声道:“收——驻——驻——起——”
鼓声响起。
纤道上,原本凌乱的步伐又被统一起来。纤夫们手脚并用,扒着岩石继续向前。
江离向下看去,只能瞧见一抹昂扬的背影,青色的官袍衣摆飞扬,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