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舟近岸时，夜已深。
桨声哗哗，搅动海面上粼粼铺满的银色月华。船尾，摆渡的老人佝偻着腰背，身披黑袍，闷着头一言不发，像黑夜里的幽灵，卖力地摇着双桨。
“你们看，月照城出现了。”
桑小北话音落，宸夙和江冉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月光映照下，前面不远处那片森林遍布的岛屿上隐约现出了一些高低错落的建筑轮廓。
“这么突然，刚才还没有呢，”江冉冉望着前方，“这什么原理啊？”
“受某种力量影响吧。”宸夙道。
桑小北年幼时，曾跟着遁地妖家族在南海一带生活过，昨天宸夙一个电话，这小子就叮叮咣咣收拾行李从东江直奔南海，给宸夙当向导来了。
电话里，他说他小时候进过月照城，可宸夙问起他在里面发生了什么时，他却闪烁其词吭吭哧哧地回避不肯说。
或许是不堪回首。
“受了望虚玉的影响，”桑小北说，“曾经还有人管它叫鬼影城。”
“鬼影？”
江冉冉好奇，“怎么说？”
“听闻很久以前，有个渔夫发现过月照城，”桑小北接着道，“但他正往岛上去的时候，天突然破晓，月照城一瞬间突然消失了。后来流传得广了，人人都说那月照城是座鬼城。”
这座城白天不存在，只有在夜晚月光照到这片岛上时，才会出现。
月照城因此得名。
“城里都是些什么人？”宸夙问。
“月照城里都是妖族，”桑小北说，“但血统不一样，等级就不一样。”
听他说，这月照城分外城和内城，大多数普通妖民们生活在外城，内城则住着城主和一些位高权重的管理者和上等侍卫，内外城也鲜少有交集。
桑小北没见过城主，只听说，城主是生于混沌纪元的一个古妖兽。
此外，月照城内等级制度森严，上层统治者基本都是最古老的混沌妖族，中层是初鸿纪元和沧衍纪元衍生进化出的妖族，最底层则是种族杂交下，那些血统不纯正的另类小妖。
“你们平时不出城的吗？”
江冉冉转身问船尾摆渡的老头。
“姐你不用问他，他只负责划船，不会跟人交流的。”桑小北说，“月照城有严格规定，里面的妖民们不能出城，吃穿用度也全都是自给自足。”
“那也太窝囊了，这城看着也没多大，一辈子就呆在这小破地方……”
片刻后，木舟停靠岸边。
三人刚登上岛，回头却见那划船的老头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只空船静静浮在水上，等着下一次摆渡。
这是上岛的唯一一只渡船，月照城专门安排在这的，不知为了迎接谁。
“走吧，在西边呢。”
桑小北指了指岛屿西边的月照城。
这座岛屿大致被分成了两半，以中间一条穿岛而过的河流为分界线。
东侧是一片繁茂幽深的热带雨林，西侧则是一眼望到头的沙砾滩。
月照城就藏在前方迷雾般氤氲的湿气里，约莫在一公里远之处。
夜色迷蒙，周围寂静。
只有三人走在砾石上的脚步声。
“嘎————！”
忽然，乍一声破空的啼鸣撕裂寂静，带起两股汹涌旋风扑面而来。
三人警觉地抬头，却见一头长角的巨大黑雕俯冲着朝他们撞过来。
如此庞然大物，江冉冉吓得啊一声惊叫闭上眼缩起身子，宸夙赶紧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避开。
可就在即将撞上时——
黑雕不知怎的，倏然一个旋身冲回上空，绕着三人头顶盘桓一圈后，又掉头朝月照城那边展翅飞了回去。
巨大的身影越变越小，消失在远处，啸出一道贯穿天地的空远鸣叫。
“好了，没事了。”宸夙捋了捋江冉冉后背稍作安抚，她才怯怯睁开眼，深呼吸平复着疯狂的心跳。
“这……这什么怪兽啊？”
“这是月照城城门的守卫兽，蛊雕。”桑小北也被吓得心有余悸，“忘了还有这茬，这家伙胃口好得很，我刚差点以为咱要变成它的口中餐了。”
“那它怎么又回去了？”宸夙问。
“可能被冉姐姐吓着了吧。”
“啊，我？”
江冉冉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开什么玩笑，它差点吓死我好吧！”
“可是你有妖王魂魄啊。”
桑小北说，“月照城里都是妖族，我们妖族人最崇敬的神就是上古妖王魇教主，那可不就是你嘛。”
宸夙给了桑小北一个眼神，桑小北立马心领神会闭上嘴，回了个微笑。
“呸呸呸，我才不要当什么魇教主。”江冉冉一脸烦闷，“赶明儿想想办法，把项链摘了，这两条妖魂给取出来，上古妖神的东西我可受不起。”
身体里这两缕魇教主妖魂可没少给她惹是非，她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把这妖魂塞给了她。
“你不会变成妖神的。”宸夙说。
反正魂魄在她身体里，成不成为魇教主，到底还得她自己说了算。
不管前世如何，这辈子她只想做江冉冉，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孩。
况且，魇教主迄今为止都只存在于传说里，是非真假根本还无从知晓。
没人知道妖王到底是什么。
“诶诶，你们看！”
离月照城城门只剩百米远时，桑小北突然一声喊，三人停下脚步，却见前方弥漫的浓浓大雾里竟走出来两个身影，正并肩朝他们这边缓缓过来。
二人步履轻盈，黑纱蒙面，身姿窈窕，看起来应该是两名守城的女侍。
走近后，她们躬身行礼：
“上古妖神魇教主的使者们，欢迎你们来到月照城，请随我们来。”
“嗯？什么使者？”江冉冉奇怪。
不等三人多问，两名女侍不再多言，转身径直朝城门那边走去。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只得先跟了上去。
城墙以黑石砌成，高入云霄，坚如铜墙铁壁，冰冷地将城内与外界隔绝。
走进城门，方知城内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城外一片寂静荒凉渺无人烟，城内却是个热热闹闹欣欣向荣的小集镇，全然不似外面那般幽森压抑。
只是，这里的生活似乎还停留在古时，沿街房屋建筑和妖民们的衣着打扮，都保留着人类社会千年前的模样。
大街小巷挂着彩幡，路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喧闹得像在迎接什么节日。
“我们到了。”
约莫走了十几分钟，两名女侍带着三人在一家酒楼门口驻足。
“使者们，月照城伟大的神恩大会就要开始了，请三位今日先在这里稍作休息，随后我会差人，给你们送来仪式上需要用到的东西。”
“我们也要参加？”桑小北疑惑。
女侍点点头，下秒双双将身一旋，竟倏地变成两只黑鸦飞走了。
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还不熟悉，三人只能先听从安排。
可刚要往酒楼里走，只听头顶哗啦一片突如其来的落水声……
水瀑从天而降将三人淋了个透湿。
“我去！”
“我勒个老天奶！”
桑小北和江冉冉齐声脱口而出。
宸夙转头看了眼他两人，又诧异地抬头环顾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压根找不到从哪洒下来的水。
下秒，不知旁边哪里冒来一个吓得倒抽口凉气的声音，还奶声奶气的。
像个闯了祸的小孩。
可三人什么都没看见。
“啪！”
忽一道水花溅起的声音，紧接着是“哎呦”一声婴儿般的叫疼。
“龟儿子，又给我整这死出！”
又是啪啪两下水花声，三人面前的空气里莫名多了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还不快给三位客官道歉！”
“对不起，我太高兴了就没忍住，我不是故意弄湿哥哥姐姐的……”
面前传来奶乎乎的娃娃音。
“可我们看不到你呀？”
这小奶音萌到了江冉冉心坎里，她好奇地将湿刘海往耳后捋了捋，边仔细观察边摸索着前后左右的空气。
“姐姐，我在这！”
“这边呢。”宸夙拍了拍江冉冉肩膀，指了下她斜上方半寸高的位置。
江冉冉顺着宸夙手指方向细细看去，发现自己面前空气里竟飘浮着一团水灵灵的小东西，透明得几乎看不见。
她伸手轻摸了摸，感觉就像把手放进小溪里，细腻的水流穿过手指。
舒服极了。
“哥哥姐姐好，我是水妖，大名叫南海落，小名叫小灵灵！”
“水妖？太可爱了吧！”
江冉冉喜欢得不行，怕不是下秒就要把这小水妖娃娃抱进怀里又揉又亲。
“犬子调皮，实在对不住哈。”
旁边另一只中年水妖开口，“二楼六号房间，里面有备用衣物，三位先上楼稍作休息，我去准备酒菜。”
“灵灵，你去带路。”
小灵灵笑嘻嘻把三人送到了二楼。
六号房，二楼最大最好的房间，可惜是一千年前古代客栈的样子，没有绵软宽长的大床，没有台灯电视充电插口，没有一次性洗漱用品，这可苦了两个过惯现代生活的年轻人。
“早知道带个大点的充电宝了，”桑小北道，“还能多打几把游戏。”
“来了这地方，就别想着外面的神仙日子了。”宸夙倒了杯热茶递给江冉冉，收拾起三人湿了的外套。
“我去把衣服晾一下。”
过了会儿，小灵灵又来敲门。
“哥哥姐姐，吃饭啦！”
酒馆一楼宾客满堂。
刚下到楼梯转角处，推杯换盏的喧闹就卷着酒肉菜香扑面而来。
“请坐请坐。”
小灵灵把三人领到桌前，娴熟地摆好碗筷倒上酒，“跟你们讲，我家酒楼可是整个月照城里最好的一家，城里回回接待贵客都送到我们这！”
“是吗？”
江冉冉食指刮了刮小灵灵，“这么好的酒楼，将来可就是你的了！”
“我才不要我爹爹的酒楼呢。”小灵灵骄傲地哼了声，“我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水妖，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争取被选进内城，去做神陵卫！”
“神陵卫？”
三人齐齐看向小灵灵。
“对啊，神陵卫，就是守护神陵的卫兵。”小灵灵说，“哥哥姐姐是从外面来的贵客，可能不知道，能被选进内城做神陵卫，是我们月照城子民顶天大的荣耀，族谱单开一页呢！”
宸夙又问，“是谁的神陵？”
“当然是妖王大人啦，”小灵灵说，“史书上讲，为了纪念上古妖王魇教主，我们城主大人就在内城修了座神陵，存放魇教主和混沌纪元众妖留下的遗物，每年都会选神陵卫看守。”
“纪念……魇教主？”
江冉冉现在一听到魇教主三个字，心里就条件反射般慌得厉害。
不管是曾经的彼岸花妖，爱神羲容，还是现在的人类江冉冉，她始终做不到把自己和传说中的妖王联系在一起。
可似乎太多事都在逼她承认。
“别多想，你不是。”
宸夙听出了江冉冉话里的慌张，在桌面下握住她的手，贴近她耳侧轻声道，“魇教主是被天道所杀，天道在上，她绝无可能复生，那些人想要的只是魇教主遗留的残魂而已。”
“真的吗？”
“我真的不会变成那个……”
宸夙摇头，“只要你不想，就没人能把你变成任何。你永远都是你。”
“哥哥姐姐，原来你们是一对呀！”小灵灵见宸夙和江冉冉这副样子，惊喜叫道，“我刚出生那会儿，我爹爹也喜欢这么贴着我娘亲说悄悄话。”
“你……”江冉冉脸唰一下闷红了，“你，你这小妖，怎么……”
对面桑小北没忍住，哈哈笑起来：
“大型恋爱被抓现场！”
“你笑什么？”
宸夙一副理所当然的淡定，干脆地伸手把江冉冉抱进臂弯里，“人家多有眼光，将来肯定比你有出息多了。”
桑小北涌到舌根的话被噎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