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知为何,竟格外冷。
长老把小羲容带到戒律阁等候发落,留两位神祇看押,不准她离开半步。
“他呢?”羲容弱弱问了声。
“谁?”长老顿步。
“大哥哥啊?”
羲容哀求着望向长老。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长老狠狠甩了羲容一个冷眼,严肃厉斥道,“小小年纪,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敢交,再让我听见你提起那人半个字,休怪我不留情面不轻饶你!”
羲容一听急了,带着哭腔辩解反驳,“大哥哥他不是乱七八糟的人,他对我最好了!”
“够了!”长老声色俱厉。
“我问你羲容,你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从哪来吗?你知道他跟你在一起久了会有什么后果吗?我告诉你,他会伤会痛,会自损身体,你一直都在伤害他你知不知道?你想害死他吗!”
话音落,他猛地挥袖甩开羲容,离开戒律阁赶去宸夙那边了。
小羲容被甩得踉跄跌倒。
神界西北,审判庭。
宸夙被一众神祇看押于此,旁边站着向众神揭发他和羲容的那个女神侍。刚才看清她时,他错愕了一瞬。
这个女神侍,无论相貌身形还是说话声音,都像极了他记忆里的小烟花。
不是她。
但又不是一般地像她。
远处传来脚步声,众神纷纷朝那个方向颔首行礼,是长老来了。
“傅玥,你先下去吧。”
长老走过来,先对那女神侍道,“揭发我神界爱神和冥界死神暗中勾结,算你立大功,回去有赏。”
“是,小女多谢长老。”她脸上浮起妩媚的笑,行了个礼便走开了。
“你们也都回去吧。”长老朝身后众神摆摆手,“我想跟他单独谈谈。”
黑夜里。
审判庭只剩长老和宸夙两人。
“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宸夙问。
“她就是个孩子,你觉得我还能把她怎样?”长老无奈又生气地看着宸夙,道,“天道之下神冥殊途,暗中勾结是重罪,羲容还小她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么宸夙?你说你……”
“是我的错。”
宸夙打断长老,低头道,“神界做出任何审判我都接受,别牵扯她。”
长老动了动唇刚想再说什么,却终是被唉一声叹气掩了过去。如今,谁也没想到这事被傅玥揭发于众,神律昭然,他就算再想保两人也无能为力。
事已至此,那就当断则断,绝不能再让羲容身世的秘密也被识破。
他们除了彻底断开,别无选择。
“小夙,你应该好好想想,”长老眼里突然多出几分漠然冷意,“想想你现在什么身份,羲容什么身份。说不好听了,你就是地狱爬上来的鬼,羲容那么干净一孩子,她……”
“算我求你,别再来神界祸害羲容了行吗,这么下去你迟早害了她!”
宸夙眸光黯淡,不自觉攥了攥手。
“我离开。”他声音沉沉。
“我要你彻底断开!”
长老义正词严,不容反驳,“从今往后与她,与神界都再无瓜葛。”
“那羲容怎么办,您能替我照顾好她么?”宸夙紧接着道,“她往后不会再被人欺负,不会再哭,不高兴的时候有人安慰她,孤单的时候有人陪她,她不会再受到一点委屈。”
他抬眸。
眼里闪过不容讨还的坚决:
“您都能做到吗?”
“我答应你。”
长老无半分犹豫,随后便朝旁边大声喊,“把他带下去,听候发落!”
旁边走来两名神侍,带走了宸夙。
“长老,”宸夙走后,身后突然跑来一位神祇,向长老行了礼,“羲容和死神勾结之事我们正在处理,想来问问您的意见。羲容年幼,一时被奸人迷惑也是情有可原,您看能不能……”
“羲容从宽处理吧,”长老说,“小惩大戒,给点教训长长记性。”
羲容年幼,情有可原……那神祇领命走后,长老顿感一阵揪心苦涩——曾几何时,小夙比现在的羲容还要小,可当年却无一人说他年幼情有可原。
当晚刑台上,宸夙受了十道天罚。
当晚戒律阁里,长老将小羲容训斥一顿,并让她面壁思过一整夜。
翌日,又一个寻常的清晨。
“长老!”
小羲容拽住长老衣角,抬头恳恳望着长老,“我不知道我会伤害大哥哥,我以后不和他在一起太久就是了,长老你能不能别罚他面壁一整夜啊?”
“他已经走了。”长老草草回应。
“哦。那他伤得重吗?之前跟我在一起那么久……”羲容又问,“他今天晚上来的时候,我想送些药给他。”
“他今晚不会来了。”
“那明晚,明晚他会来吗?”
“他永远都不会来了!”
长老气上心头,对羲容厉言相向道,“忘了他吧,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小羲容眼眶一红,蓦地甩开长老:
“为什么!”
眼泪顿时如泉涌般哗哗流出,她两腿一软,又急又气地重重跌坐在地上,难过地嚎啕大哭起来,看得长老心里一阵发酸——他又把她弄哭了。
他昨夜分明答应过宸夙,再也不会让羲容哭的,可这才仅仅过去半晌。
她不高兴了,要有人安慰她……
想到这,长老收回刚才疾言厉色的样子,试着轻轻揉了揉她的后脑勺,说可以带她去云端那边看日出,怎料小羲容竟哭着喊着一把将他推开:
“我不要!我就要大哥哥!”
长老没辙,杵在原地茫然无措。
“长老。”
戒律阁外突然走进一名神侍,“还有些公务需要您解决,您快些吧。”
“知道了,我现在去。”
长老点点头应了声,一时左右迷茫似的,看了看羲容又看了看外面,终于还是心一横拂袖离去,留下小羲容一个人跌坐在这里伤心哭喊,无人相陪。
他到底还是辜负了小夙。
·
冥界,上苍山顶。
青铜鬼鼎中插着三根血色香支,三缕暗红烟丝袅袅飘曳,消散于空。
暮光穿云,万物无声。宸夙跪在灰石祭坛正中,朝前方冥主雕像磕了三个头,随后抬头仰望向冥主:
“神明,请替我保护她。”
轻风送来一串遥远的铃铛声。后方,老祭婆牵着小灵童的手走上山顶,停在了宸夙身旁。
“大人所求何事?”
宸夙缓缓开口,“一个人罢了。”
“一个人?”
小灵童歪头,不可思议地笑着嚷嚷道,“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想求一个人还不简单?这有什么难的!”
老祭婆嘘声让小灵童安静。
“是啊,那么多人,”宸夙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想要一个她啊。”
怎就这么难呢。
……
再听到羲容消息已是两千多年后。
那日深夜,不知是谁从神界给宸夙传来封信,告诉他,羲容有大麻烦了。
等他终于赶到神界审判庭时,时至日暮,黑云吞噬最后一丝残存的天光,将整个审判庭压在幽幽阴霾下。
“寂灭羲容三魂!”
审判台前。
主审判神洛尔一声号令之下,天雷业火从天而降打向刑台中央的爱神。
羲容浑身缭绕着炽灼余火,被困缚在阵法里无助地哀叫挣扎。
素白的衣衫被业火焚烧得破碎褴褛,又被她满身鲜血染得透红。背后神翼上,白羽被灼烧得焦黑炭化,残损不堪,在灰烬火星里无力地颤抖。
这时,倏一道黑影闪冲进阵法——
“轰——!”
天雷业火劈了个空,把刑台击裂出一个恐怖的黝黑深坑,阵法也随之消失了。周围众神纷纷持剑戒备,却见刑台上竟多了个一身黑衣的男人。
他单膝触地蹲在刑台上,臂弯里躺着伤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的爱神。
“羲容,羲容你醒醒……”
“你怎么样?”
宸夙害怕担忧得有些木讷,低头慌乱地看着怀抱里满身是血,伤痕累累的姑娘,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痛窒息,说话也透着紧绷的颤抖。
十道极刑之下,羲容已然是神格重损血脉尽断,再想稍稍动一下都难。
片刻后。
她终于艰难把眼睁开一条缝。微弱模糊的视线忽明忽暗,泪影朦胧中,她恍惚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大……大哥哥……”
“你回来了。”
孤单、失落、委屈、疼痛、想念……经年压抑的眼泪终于在这一瞬夺眶而出,她不顾一切地用尽最后气力撞进宸夙怀里,把头闷在他胸口失声痛哭。
就像好多好多年以前,幼小的她受了委屈,在云端上躲在他怀里哭那样。
“大哥哥,羲容真的好想你。”
“你为什么要走……”
“对不起,对不起……”她声声哽咽像刺一样,一根一根扎进宸夙的心脏,他视线被眼底泛起的一片湿热搅碎,咬牙用尽全力把她抱紧在怀里,再也不让一丝冷风吹痛她的伤口。
“我带你走,我们回家。”
神祇受刑期间不得有人阻扰,否则与受刑者同罪。众神祇见此情形,正欲冲上来捉拿宸夙,长老却摆摆手示意住他们先别动,一个人走了上来。
从刚才到现在,长老眼里毫无波澜,似乎对这一切的发生早有预料。
“你果然还是来了。”
至此,宸夙已经猜到那封信就是长老送的。如今羲容出了事,长老阻止不了众神的决定,又不忍羲容无端受折磨,能做的只有借他之手来救羲容。
“你说你能照顾好她的。”
宸夙冷冷看向长老,声音透着几分凉薄,“做不到,为什么答应我?”
长老闷了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
“我当初就不应该信你。”
头顶是苍苍天道,四周是十二神祇。众目睽睽之下,宸夙横抱起重伤昏迷的羲容,毅然决然走下刑台。
“神界从此再无爱神。神要拦我,我便弑神;天要阻我,我便破天。”
语气不急不缓,轻沉低哑的声音,却重得仿佛能把苍天捅出一个窟窿。
众神哑然。
长老更难以置信。
“羲容是罪神!”
审判神洛尔在后面高喊道。
宸夙止步,“她何罪之有?”
“她偷盗初鸿上纪元光之神的神翼遗珠,掩藏幽冥血脉,伪装成神潜入神界。”长老朝宸夙走过来,道,“依照我神界律法,羲容罪不容诛。”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是我做的?”宸夙背对着长老,冷冷道。
“我不想连累你。”长老说。
……
夜语花,爱恨并存,生死相见。
可死神的血脉有恨无爱,有死无生,因此唯有收集世间爱与生之气,加之死神之血,才足以灌溉夜语花生长。
于是后来,就有了忘川河畔,十里彼岸花海深处的冥界六号当铺——
他收集情丝,只为夜语花盛开。
时间一晃便过了太多太多年……
初鸿纪元终结,沧衍纪元开启,神界旧神陨落,化为无数灵力碎片飘散世间四方,滋养大荒山河风雨万妖万物。
自此,万物繁育,世间不再只有日月河山,而是迎来了生命蓬勃的爆发。
沧衍纪元——
属于万千新生命的纪元。
夜语花也足足长了数千年。
终于,在沧衍上纪元末的某天晚上,夜语花生长成熟,灼灼盛放。花蕊深处,隐约可见有一缕血红色魂魄的胎形蠢蠢欲动,蕴含着蓬勃生机。
只差最后两步了。需以神力灌溉这缕魂魄,并将其送入神界玄元境重生。
唯有天神之力才能给灵魂塑出肉身血脉,而宸夙早已有了打算——
神界宝阁里,那颗曾用他光之神神翼残余力量,凝成的神珠。
当夜。
他潜入神界宝阁盗取了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