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夙倒在路边,浑无意识。
倏尔,戴在左手的往生戒指竟闪起红光,把他的神志牵引进了一片时空罅隙般的混沌里。
—— ——
天昏地暗,莽荒之上一片虚无。
依稀能分得清天地,看得见莽莽大荒之上四处奔走的古老妖兽族群,看得见幽冥界的忘川河——似乎是混沌上纪元,天地初开时世界的模样。
然而眼下。
大荒之上残骸遍野,冥界血流成河,世界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厮杀。
蓦然,乍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震彻天地,但见万钧雷霆轰然撕裂天空疯狂劈下,炽烈的岩浆一道接一道冲破冥界地壳,向上汹涌喷发而出。
世界风卷残云,恍如末日。
天雷地火,此乃创世二神之怒。
上古二神创世,一天一地,创世神明始祖神开天,创世魔神魇之主辟地,而天与地也成了两位创世神的身躯。
而此番,不知是何人惊扰了两位创世神,竟引得天降灾、地生劫。
随着这场毁天灭地的末日灾祸愈演愈烈,大荒之上滚滚阴霾里倏然闪现出两簇血色幽幽鬼火,一团漩涡般卷动着的黑气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
两簇鬼火,像是那团黑气的眼睛。
霎时,无数天雷地火聚成一道爆裂强劲的力量流,朝那团黑气攻去,却被黑气放出的结界一一挡了下来。
可见那黑气力量之强,竟能凭一己之力与世间至强的创世二神相抗。
眼见区区天雷地火奈何不了那怪物,紧接着,天空和大地同时撕开两道巨大裂缝,碧绿和血红两簇强光蓦地冲破天地两道裂缝而出,照彻世界——
苍落、往生二剑现世。
双剑自天地而出朝那团黑气刺去,与此同时,黑气里突然甩出一片银箔。
银箔迅速扩张,一瞬间分散成十层不同颜色的光箔,随着十张光箔围着那团黑气环绕成一圈,十头巨大的古老妖兽兽形自光箔里飞出,张牙怒吼。
整个世界都颤了几颤。
上古十妖兽——
同创世二神一样,自混沌而生。十妖兽若联手,其力量亦可毁天灭地。
神妖二力剧烈相撞。
一场席卷天上地下的特大爆炸在双剑与十妖兽力量的相抗下轰然掀起,强烈的冲击波顿时如铺天盖地的洪流将整个世界吞没,湮灭冲毁所有……
世界顷刻被一片白光覆没。
……
过了许久。
“呛!”
双剑掉落在地。
白光散去,世界重新显露出来,黑暗的大荒之上已是一片残破废墟。
始祖神和魇之主最终不敌那团黑气,被黑气联合上古十大妖兽双双诛杀。两位缔造天地的创世神就此陨落,唯剩下一丝残魂,从此流落世间。
苍落往生二剑之力自此封印。
而后,却见那团黑气开始凶猛吸食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越聚越大,直到其身躯覆盖整片天穹——创世二神已死,它便是这世间唯一的神主。
两簇血色的幽幽鬼火像是天的眼睛,俯视大荒,威慑着尘世众生。
莽荒之上,万妖俯首称臣。
……
然而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苍穹深处骤然落下一道雷霆霹雳,击中那团黑气,仅须臾间,竟将它生生击溃消弭——那团力量强大到足以号令上古十妖兽诛杀创世二神的东西,就这么被一道天罚灭了形……
弑神,惹怒天道,这便是下场。
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撼动天道的力量,创世二神也不行。
黑气荡然散尽。
这团不明物也被天罚之力拆散成了支离破碎的三部分——力量消散了的妖神神格、黑色妖灵珠子、三缕妖魂。
神格与妖灵珠子散落他方,不知去向。而三缕妖魂,则被封印在了忘川河畔那朵血红的彼岸花里。
一同封印的,还有妖魂中的煞气。
—— ——
“宸夙。”
“你要杀了她。”
往生魔戒闪烁着幽微的红光,一个古老威严的声音在宸夙脑海里回响。
“你是幽冥界的死神,往生魔剑之主,吾曾赋予这把剑诛杀妖神魇教主的使命,你必须用往生剑杀了她,杀了那个万恶的灵魂,她不该存在!”
“杀了她!”
“杀了她!”
……
“不,不要!”
宸夙突然间惊惶坐起。
夜深人静。
卧室里昏昏暗暗,床头桌上正熏着沉香。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钟表秒针无休无止的嗒嗒声,和他急促的心跳。
他眼中惊恐,血液凝滞了一瞬。
梦虽醒,可那来自混沌深处古老的声音言犹在耳,字字宣判着他永远逃不出的此生宿命。
他目光缓缓下滑,扫过左手,落在自己无名指根处那枚血色魔戒上。
“不……”
他摇头,声音颤抖。
“不该是这样的……”
下一秒,他突然发了疯似的攥起戒指往外拔,用力地拔疯狂地拔,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露白,皮肉之下血色积聚,还能听到指骨在咔咔作响。
“我不会,我不会杀她的。”
“你想都别想!”
可魔戒就像长在了他手上,任他如何用尽气力哪怕伤筋断骨也拔不下来。
“别缠着我,”他咬牙忍着指根的疼痛强摘戒指,“走开,都走开!”
“谁都别想伤她!”
“滚开啊!”
一瞬间,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撞破心脏喷涌而出。他双手脱力垂下,抓起盖在身上的被子把整张脸捂进去,死死压抑着眼里马上就要倾泻出的苦涩。
他摘不下往生戒指,躲不开混沌深处的声音,也逃不掉宿命的其言昭昭。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吞饮苦海万顷,伤过痛过等过,也曾跪山跪野虔诚祈神,也曾引火自焚偿赎罪业……
竟求不来命运一个放过。
他把玫瑰藏在心口,用死神身上仅有的那一点点温度把它捂热。
玫瑰热烈生长,荆棘刺穿他的心脏,鲜血顺着身体流淌,毒烈的红,就像忘川河畔妖异的彼岸花。
那不是痛,是他扎根于死亡的爱。
神却要他亲手折断它。
·
寂夜,万籁无声。
往生戒指再次闪起红光。
这次是冥将臧佑来信,说冥界突然出现三头妖兽作乱,势头太猛,冥兵无力抵挡,需他立刻回冥界降伏妖物。
心上伤口已经愈合。
可心脏不知为何还是隐隐作痛,他无力地站起来,扶着墙喘息。
她,魇教主,万恶的灵魂,煞气,妖兽箔,弑神,天罚,彼岸花……
无数个词在他脑中混作一团。
魇教主……魇,教?
头脑轰然一鸣,像闪过一道雷电。
魇教主是谁?
两万多年,从神界到幽冥再到人间,他从未在任何地方或任何一本古籍里听过或看过这个名字——那个能号令十大妖兽、弑杀创世二神的上古妖王。
所以,如今江冉冉身体里那个充斥着煞气的灵魂,难道就是上古妖王魇教主的妖魂么?
她承载着……恶魔的灵魂……
她?
嗤笑蓦地撞破他齿关,在昏暗的房间里声声回荡,带着几分凉薄,积分讥诮,不知在嘲讽谁。
旁边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老宸?”
“你……咋了,没事吧?”
外面乔治听见了这屋动静。
宸夙深吸口气回了回神,拎起衣架上的外套披在身上,旋开了门把手。
“喝……喝茶,我刚泡的。”
见宸夙自觉无视他,二话不说就往外走,乔治端着杯子赶紧拦下他。
“不用了。”
他却绕开乔治继续走。
“不是,你这……”见宸夙一副病恹恹还懒得理人的样子,乔治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在他身后隔空喊,“那你跟江小姐的事怎么办?”
“你别管。”
宸夙甩下三个字,便出了家门。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
此时此刻,他只想彻底放空彻底死亡,把五脏六腑灵魂大脑掏个干净,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最好能被风吹散,散得干干净净,连骨灰都不剩下一粒。
要说这世界啊,不过就是个被天道命运把玩于股掌间的玩物罢了。
世上所有人的悲与苦、泪与痛,只是些能逗得命运之神一笑的荒诞戏码。
·
冥界南域,伏魔谷。
心脏的疼痛不知为何竟愈发剧烈起来,甚至比前后狠狠刺上几刀还要痛,像是有只野兽,在疯狂撕咬弹扯他心里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螺旋刀片般的獠牙飞速转动,把他的心脏绞碎。
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带起的胸腔起伏,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
“嚓——”
宸夙身子突然一软。
整个人随即失重般滑落,蹲下,往生剑猛地被竖插在地上。他右手扶握着剑柄,左手紧紧抓在心口。
阵阵剧痛爬满全身神经。
引得他胸口抽搐,五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用力,把胸前衣服抓出褶皱。
他却突然笑了。
天道之下,死亡与爱水火不容。
上苍山,冥主曾言,死神没有爱,不能爱,更不配得到这世上任何的爱,爱会腐蚀死亡的心脏和魂魄,爱只会让死神痛不欲生,万劫不复。
如今,这场要他命的反噬终于来了,也终于有东西能够证明——
原来他真的在爱她啊。
你看,天道都承认了,不是么?
玫瑰的刺扎进手心。
手掌鲜血漫流,可他依然紧紧攥着那长满荆棘的茎,贪恋着花蕊深处最浓烈的芬芳,以死亡亲吻爱。
流出的不是血,是他埋藏于心镌刻入骨的深沉,至死方休。
“大人!”
“当心身后!”
臧佑的喊声刚从远处传来。
却见一片巨大阴影突然从天而降将他覆盖,随着一股腥气涌来,两排锐利的妖兽尖牙蓦地卡住他身体两侧把他整个人凌空咬起,猛一甩脖子——
宸夙被甩出十几米远,翻滚着重重摔在地上,身下荡起一片狼烟灰尘。
“大人!”
“死神大人!”
噬心之痛几乎吞没了他所有意识,他只感觉自己身体刚才轻了一下,浑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远处冥兵的声声呼喊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视线越发模糊。
所有东西都在扭曲中放大又缩小,所有声音都被隔离到时空之外。
他就像飘浮在幻觉里的尸体。
倏尔,不知是哪两次阵痛之间须臾的空当,他突然清醒了一瞬。
他想起自己是来降妖的。
半昏半醒的模糊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怎么接近三头妖兽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提起往生剑,又如何将妖兽困缚在一道通天遁地的阵法里,粉碎了它们的妖灵。
一切恢复平静。
未落的烟尘里,他砰然跪倒,鲜血从下唇溢出,在他身下漫开一片殷红。
前身后背都是伤口,衣衫被血液浸透,额头的汗蘸湿了发梢……
他这次真的站不起来了。
……
突然,一股细小微弱的力量开始在他体内暗暗浮动,似乎在与其他地方的什么东西遥相感应。
是他曾在她魂魄上设下的封印!
他竟能清楚感知到,他在她身上下的封印有了异动——那就说明,长老那道覆盖在他之上的封印已不复存在。
有人动了她的魂魄,她出事了。
“冉冉,你……”
他手撑着地,断断续续地艰难喘息着,挣扎着想站起来,“你等我……”
这具身体仿佛不再属于他,他踉跄,跌倒,又颤巍巍地爬起来,身躯支离破碎,摇摇欲坠……就像一副没了骨架的空软皮囊,风轻轻一吹就会倒。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