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光熹微。
江冉冉还睡着。靠窗那边,宸夙坐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端着杯热茶,静静翻看着一本杂志。
就在昨晚,神族长老还是第一次以有事为由,推辞了跟他见面。
他当然知道,长老只是不愿回答他那些关于过去的问题,找个理由暂时回避他罢了,譬如二十年前洛尔跟他、跟江冉冉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
忘川河底一遭,他只是想起了曾经在冥界和小烟花的那些过往。但初鸿上纪元末距今还有两万多年,这两万多年间又发生了什么,以及二十年前的神界,他和江冉冉……
不,是他和……
和神界的那位爱神羲容?
宸夙突然想起陌娘给他的那匹经纱上,他曾孤身闯入神界救了一位神祇,把那位神祇带到了冥界上苍山山顶。
他那时救的,可是洛尔神籍上记载的那位犯下重罪的,叫羲容的爱神?
小烟花——羲容——江冉冉——?
他又要亲自去趟神界了。
眼下,江冉冉项链里的红色越来越少,他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再不尽快解开这条项链的谜团,他就又要眼睁睁看着她从他手里再次消失。
桌上,手机屏幕突然一亮,是肖昱给他打来了微信通话。
“宸先生,真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您。冉冉这两天怎么样了?”
“我在这她不会有事,”宸夙语气淡得疏冷,“不劳肖老师费心了。”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
“宸先生……”
“我们找个时间见一面吧。”
肖昱声音低沉,短短一句话里似乎藏着难以诉之于人的千言万语。
“我想跟您聊聊天,就像普通朋友之间那样,您看……行吗?”
宸夙避开手机讪笑了下。
朋友?
也不知道谁给这小子这么厚的脸皮,这时候了,还想着跟他交朋友。
“普通朋友——”宸夙字字拖着尾音重复了遍,反问道,“肖老师,你觉得你我之间,还有这种可能么?”
他没秋后算账。
这小子倒是痴心妄想。
肖昱那边又沉默了半晌。
“也行,见面可以,但我空闲不多,时间地点我等会儿给你。”许久后宸夙开口,“你最好把你想说的话一次说完,从今往后,离江冉冉远点。”
电话那头,肖昱犹豫片刻刚说了声“好”,紧接着却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像是手机掉了。
通话戛然被挂断。
断就断了。
宸夙无心去管那边什么状况,发去时间地点消息,便放下了手机。
病床那边传来动静,江冉冉醒了。
“冉冉。”
宸夙立刻放下杂志起身走过去,扶着她坐起来,把一个枕头垫到她身后,“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知道她还不会回应,转身倒了杯已经晾了许久的热水,递到她手里。
“这两天凉,多喝点热水,”他系着外套扣子往门口走,“我去给你买杯粥,你等我一下,有事记得叫医生。”
“你能不能快点回来啊?”
宸夙刚从外面把门关上一半,病房里突然飘出江冉冉细弱喃喃的声音。
他一愣。
下秒他连忙重新推开门,刚好和她看过来的视线撞个满怀——她眸中碎光摇曳,就像被微风轻轻吹动的星河。
刹那,空气凝固,时间定格。
“好,好,我快点。”
宸夙错乱地点点头,一时间激动得竟有些木讷失语,回过神后赶紧转身走出了门,“你等我回来。”
·
翌日傍晚,医院花园。
今日天气不错,病人们零零星星在花园里散步,做康复运动。一棵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宸夙正读着部电子书。
“不好意思宸先生,您久等。”
旁边传来仓促脚步声,肖昱小跑过来,扶了扶眼镜坐到宸夙旁边。宸夙不经意侧头看了他一眼,却被他额角一块白纱布和青紫的瘀痕吸引了注意。
“头怎么了?”
宸夙随口问了句。
“哦,昨天不小心碰的,没什么事。”肖昱微尬地笑笑,捋了捋额角的碎发,想试着用头发遮住伤口处。
不知怎的,宸夙突然就想起,昨天电话里那“啪嗒”一声意外的响。
“对了宸先生,我表叔……”
“洛尔应该已经死了。”宸夙说,“掉进忘川河,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真的?”
本以为肖昱会难以接受,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但毫无吃惊,反而竟有些求之不得的激动,“他真的死了吗?”
宸夙蹙眉,“你很想让他死么?”
“……不,我不想让谁死。”肖昱反应过来,摇摇头说,“我只想和阿萦一起过跟别人一样平凡的生活。”
“所以这跟洛尔什么关系?”
“只要洛尔在一天,我们就没法好好活着。”肖昱自嘲地笑了笑,忽然低了些头,“宸先生您不知道,我……我之前两次问您认不认识洛尔,想跟您交朋友,其实我只是想求您帮我……”
他突然顿住,似乎头脑很乱,弓下身子把手肘支在膝头,两手抓了抓额前细碎的头发。
“想让我帮你什么?”宸夙问。
片刻安静后,旁边空气里才飘来一句肖昱似有若无的微弱呢喃:
“帮我杀了洛尔……”
宸夙眼尾一颤。
他并不知道肖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杀”这个字眼从肖昱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有点意想不到的震惊。
直到现在,他也说不清自己对肖昱究竟什么看法,是仇是怨。
他始终觉得肖昱接近江冉冉居心叵测,但又无法把眼前这个年轻人和所有跟“作恶”有关的字眼联系起来——
就像朵莲花。
出于淤泥,却干干净净。
“他可是你表叔啊,”宸夙不理解地问肖昱,“你就这么恨他么?”
他不知道,究竟是有多大恨,能把一个干干净净老实本分的年轻人逼到绝路,竟生出了杀人的念头。
“表叔?什么表叔……”
肖昱嗤笑一声,两手紧按在几乎快要沉到膝间的脸上,看起来心里格外痛苦,“你当然不知道了宸夙。我喊洛尔表叔喊了快二十年,可这二十几年里我没有一刻不想让他死!”
宸夙在一旁静静听着,没回话。
“直到前些日子,我终于通过冉冉认识了你。”肖昱接着说。
“宸夙,从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谁,洛尔说他跟你有过恩怨,所以我以为你会像洛尔想除掉你那样,也想除掉他,我以为终于有人能帮帮我和阿萦了。可那天你却说……”
“你说你不认识洛尔。”
他声音越来越哑,双手掩面,身体不住地微颤,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
片刻,肖昱好像突然回过了神。
“对不起宸先生,对不起。”
他直起身子,脸避到另一侧抹了抹有点泛红的眼角,“我……我刚才有点激动,说了些不该说的,不好意思。”
宸夙仍然不动声色地听着。
“我今天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没事,你不用理我。”肖昱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有些事我没法跟阿萦说,跟其他人说了他们也听不懂,想来想去,或许只有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了。”
倏尔,宸夙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
“想说就说吧。”他淡淡道。
肖昱大概是没想到,宸夙竟能接受他在这无端发牢骚,明显愣了一瞬,但很快被一个释然的轻笑掩盖过去,像是得到了朋友安慰那样轻松。
“宸夙,你……”
“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你随意。”宸夙说。
肖昱笑着点点头,“好,谢谢。”
—— ——
三千多年前,沧衍上纪元末,神界玄元境再启,又一代神祇由此诞生。
新生幼神中,有三位承袭了上古混沌纪元十二正神神格——先知之神洛尔,爱神羲容,司魂之神元黎。
然而,因神格先天缺陷,洛尔无法同其他幼神一样在诞生之初立刻开启神识,因此他体内强大的神格也成了百无一用的累赘,与普通人类无异。
神识未开的两百年里,没有任何人看不起他,甚至都对他照顾有加。
可他无法接受,自己明明跟元黎和羲容一样承上古正神神格,却要处处受人庇护。他对别人的关心怜悯感到恶心,他憎恨所有帮扶他照顾他的人。
他嫉妒元黎,还打伤羲容……
两百年屈居人下,这也使得他终于能开启部分神识,步入修炼之途后,对力量的渴望如痴如狂,最终落得引火上身,招来了那日的灾祸报应。
“请主审判神元黎宣读判书!”
审判庭上,洛尔被跪押在刑台中央,元黎左手拿着洛尔的罪卷,右手攥着洛尔的判书,肃然站在审判席前。
“罪神洛尔……”
他开口了,字字铿锵义正词严,可分明又透着哀惋和不忍,“于两日前私闯神族禁地,翻阅禁书,偷习禁术。遂承天道,依神律,对其降罚,废其神力,以萧清其体内禁术之遗存。”
依神界律法,偷习禁术者本应废神格削神籍,流放下界大荒。
但元黎身为此案审判神,知晓神格残缺的洛尔一路走来有多不易,于是力排众议,将刑罚降级,改为废其所有神力,这样洛尔还能有改过的机会。
可元黎终究看错了洛尔。
一纸判决,把眼里只有力量的洛尔逼上绝路,也给元黎日后埋下了祸根。
转眼,到了三千岁下界历练之时。
沧衍下纪元1997年。
终于重新修炼回神力的洛尔,与元黎结成同组,离开神界共入人间。
那是一个初夏六月的午后。
两人分开各自执行任务,邵通市四门镇乡下,一家小茶楼里,年轻的姑娘给洛尔端上了他刚点的茶。
“先生,您慢用。”
“好,谢了。”
洛尔随口说了句,视线无意一瞥,却瞥见了姑娘项链上的吊坠——一片树叶形状的镂空银箔书签。
“等一下,”洛尔当即叫住转身要走的姑娘,“你这项链哪来的?”
这片书签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可是他那位“好兄弟”元黎从小戴到大的配饰。眼下他甚至能清楚感觉到,书签上还留存着些许神息。
神明的东西,竟被一个凡人戴在身上——暴殄天物事小,有违天道事大。
“您说这个呀?”姑娘捏起吊坠,红扑扑的脸笑得灿如夏花,“这我男朋友送我的,他说等他办完家里的事就会回来找我,这是我跟他的信物。”
闻言,洛尔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好一个男朋友——
人神相爱,为忤逆天道之重罪,一旦上了审判庭,轻则废神格堕凡间,重则十道天刑之下形销魂陨灰飞烟灭。
老天有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终于让他抓住了元黎的把柄。
这次,他要元黎下地狱。
“姑娘说的那个人,是叫元黎么?”洛尔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幽笑。
姑娘吃惊,“你怎么知道!”
“哦,元黎是我朋友,这书签他以前一直戴在身上,我认得。”
洛尔笑眯眯朝她伸出手,“竟然能在这遇见姑娘。我叫洛尔,幸会。”
“我叫肖玲!”
姑娘旧友重逢般,激动地跟洛尔握了握手,“幸会幸会,洛先生!”
“肖玲,很不错的名字。”
洛尔笑了笑,右手托腮若有所思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跟我那个朋友好久都没见面了。我有点想听听姑娘跟他之间的故事,不知道方不方便?”
“当然,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肖玲拉来把椅子坐到对面,侃侃而谈:
“我跟他,是三年前遇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