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晗元活了十六年,从未体会过自己喜欢的事物被人觊觎的感觉。
每次好友抱怨自家妹弟总是抢他东西的时候,他不懂,既然她们喜欢那便给她们好了。
好友怪怨他作为唯一的皇孙,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会知道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的滋味。
那时他还不知好友所说的滋味是什么,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这落水少年握着尤遥的手,俨然将尤遥当作他的救命恩人,他眸光颤动,似是要为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尤遥扯了扯嘴角,干着嗓子回他:“是,也不是。”尤遥指了指跪在旁边的船手和其余船员们,“是大家一起救的你。”
少年笑容微微崩裂,他用力起身,但试了几次也没起来。赵晗元上前将他搀扶起来。两人视线擦过,微妙的火花从中迸出。
少年向大家躬身行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各位若是有什么需求只管同我说,楚某人自然是倾尽全力报答恩情。”
船手们常年在水上谋生计,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性命,当即摆手,对视笑道:“只当是积了阴德。”
周围看热闹的渐渐散去,尤遥也打算转身回舱内。没走几步,便被那自称姓楚的小郎君喊住:“娘子,留步!”
赵晗元闻言,握紧拳头,转身看这这人还要黏着尤遥到几时。
尤遥刚开口问他:“还有什么事儿吗?”就低头瞥见少年递来的雪青色手帕,帕子四四方方地叠好,上面还绣着对称的竹菊样式。
小郎君憨憨一笑,摸了摸脑袋:“幸好我这手帕装在防水的囊袋里,”他耸拉着眼皮,“想来娘子脸上的水渍怕是因我才弄上去的,我知我行事鲁莽,却没想到这次连累了这么多人,还差点丢了性命。我心中实在惭愧。”
赵晗元看着这手帕,难掩炫耀,嗤笑着:“你不必如此献殷勤,我早已帮娘子擦拭过了。”
尤遥此时心中怒气已减去大半,她暗拍了拍赵晗元让他别讲话。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郎君,她安慰道:“你也不是有意为之,不必自责,谁年纪小的时候还不会犯点傻事?”
他脸上又捡回了笑意,微微作揖:“娘子,我姓楚名随川。你直接唤我随川便好。”
他这副作揖的样子颇有小孩装大人的滑稽感,尤遥一下笑出声来:“你喊我尤遥吧。不过你年纪看起来比我小,喊我姊姊也可。”
楚随川拍拍胸脯:“我如今已满十三岁,早不是小孩了。”
看他脸上稚气未脱,知他年纪小,但也没想到他这么小。
赵晗元放松了拳头,小屁孩一个,不足为惧。
尤遥讶异:“你才十三?你家里人如何放心你独自一人出来?”她心有余悸:“幸好你遇到我们,要不然小命不保嘞!”
“恐怕就是个浑不吝的,家里人哪里能管住他?”
一个讽刺的女声从后传来。
昭昭裹着干衣布,满脸嫌弃地看着楚随川。
楚随川不服气,他愤懑地看着她,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你们认识?”尤遥在旁打破两人之间颇为诡异的沉寂。
“不认识!”
两人同时撇头,同时否认。
“好好好,不认识,不认识。”
尤遥感觉自己在哄小孩。
赵晗元有些不耐烦了,他握起尤遥的手,轻咬嘴唇:“我们回去吧。”
尤遥感受着来自手掌心的温热触感,捏了捏他的手掌回应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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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垂首,低啄水纹,尤遥坐在榻上,发呆望着窗外一览无遗的春风山河景。
“娘子。”赵晗元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
尤遥收回思绪,看着赵晗元躺在床榻上弱不禁风的模样,“你消停会儿吧。”
昨夜折腾了那么久,下水救人的尤遥生龙活虎,反倒是啥都没干的赵晗元病倒了。
“昭昭。”
尤遥走向门外,喊了声。
隔壁门推开,杏眼水灵的姑娘探出头来。
“娘子何事?”
“麻烦昭昭再打一盆水来。”
“好嘞!”
隔壁门里面的人听到她们的谈话声,喊着:“是尤娘子吗?”
昭昭翻了个白眼:“一个个的都是麻烦精。”
尤遥喜欢她的直白,笑答:“可不是嘛!”
尤遥走过去看向隔壁房里,楚随川正倚靠着床头,脸色苍白。
“小郎君现在身体如何呀?”
“烧已经退了,多谢娘子牵挂。”
“你好好养病,少给昭昭添麻烦。”
赵晗元将她们的谈话全都听了进去,可他全身上下瘫软无力,叫不出声来,只能干着急。
恰此时昭昭将水盆端进来,他嗓子又干又急,只能不断给她使眼色。
昭昭不懂他眼珠乱转是在干什么,只看出来他好像在急什么。
“尤娘子!你快来看看宋郎君呀!”
赵晗元欣慰地笑了,动作消停下来。
尤遥赶紧跑回来:“怎么了?”
昭昭摇头:“不知道,宋郎君眼珠子老是乱转,我还以为他要发癔症了。”
尤遥讥笑:“他就这破毛病,你别理他。”
尤遥将他额头上的帕子取下,重新浸了冷水。
“娘子可不可以只守在我身边?”
赵晗元勾起尤遥小拇指,眼神如丝辗转在她的脸上不放开。
尤遥嗔了他一眼:“你和一个十三岁小孩计较什么呢?”
“那也不行,娘子不准再离开我。”
赵晗元蛮不讲理,不依不饶。
尤遥全当他是因为病了,抽出自己的小拇指。
“你专心养病,别一天到晚想有的没的。”
尤遥逃也似地跑出房间,她背靠着房门,捂着不断跳动的心脏。尤遥要是再不跑出来,它就要跳到赵晗元面前了。
她低着头,企图震慑它:“你别跳了,再跳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可心脏还是在猛烈地跳动。尤遥拿它没办法,她摆弄着自己的小拇指,听着浪声,露出不易察觉的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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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娘子!”
楚随川兴冲冲地跑到船头来:“尤娘子,今日负暄之感如何?”
这几天是难得的大晴天,尤遥午时用过点心后都会出来晒一晒。正所谓冬曦如村酿,尤遥闭目,任凭染了暖意的微风吹拂自己的肌肤。
听见楚随川快活的语调,她睁开双目,有些无奈,但也驰然笑曰:“甚乐。”
楚随川还未见过尤遥这般率真的笑脸,不由自主地说:“见尤娘子如此心悦,我心也跟着畅快起来。”
这几日相处下来,尤遥知道楚随川就是个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小大人,心无挂碍方才能这样心直口快地说话,但有时候他的话还是能叫人出其不意。
见尤遥怔住,楚琼连忙道:“尤娘子就当我瞎说好了。”
尤遥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无妨。”
尤遥看他气色红润,精神抖擞,忍不住逗他:“前日还瘫在床上,今日便跟个小猴子似的上串下跳。”
楚随川瞬间涨红了脸:“可是扰到尤娘子了?”
昭昭突然从后冒出:“知道打扰到娘子了还不滚回屋里?”
尤遥被昭昭吓了一跳。
“昭昭,你又吓到我了。”
这几天昭昭总是神出鬼没、找不到人影,但只要她和楚随川讲了几句话后,昭昭就会突然出现。
尤遥总觉得昭昭哪里怪怪的,自从救了楚随川上岸。
昭昭冷眼看着楚随川:“回屋去。”
“我凭什么听你的?”
昭昭冷笑着贴近他,低声威胁:“你最好老实点儿,别坏了老娘的事儿。”
楚随川还想顶几句回去,可看着昭昭的眼神,还是把话憋回去了。
昭昭看着楚随川的背影,提醒尤遥:“娘子,你别信这小子说的任何一句话。”她似乎又想到什么,“最好离那个什么宋戊君也远一点儿。”
讲到“宋戊君”这三字时,她还讽笑了一声。
光天白日之下,尤遥莫名感到一丝阴冷。
此刻的昭昭像一条毒蛇,眨着金色的竖瞳,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她不断吐出细长的信子,以震慑敌人。
尤遥摸了摸昭昭的头。
昭昭全身僵住,像是被尤遥的手掌给控住了。
尤遥失笑:“怎么了?刚刚不还威风得很吗?”
昭昭的刺被尤遥抚平,她眨着葡萄大的眼睛:“娘子,你千万记住我说的话。”
“可你不和我说前因后果,要我如何相信你说的话?”
昭昭想着楚庄主同她说过的话,再看着尤娘子一派天真的样子,良心和职业道德在心里打架。
昭昭身子矮了下去:“不是我不同娘子说,”她又皱眉,“诶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后,她直接放弃解释:“反正再过几日娘子便全明白了!”
说完,她就溜地跑走了。
尤遥带着疑惑的脑袋走回房去。
她自言自语道:“这是和我打什么哑谜呢?”
“娘子在外玩得可开心?”
尤遥吓得全身一激灵。
尤遥寻声,看赵晗元坐在暗处的椅子,面色不虞。
不是,这、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吓人呢?
是她很好吓吗?
“坐在那儿吓唬谁呢?”
“娘子在外快活,怕是早就忘了屋里还有我了。”
他这怨夫的语气是从哪儿学来的?
“你回你自己屋去,都说了生病就好好休息,你非要折腾。”
尤遥扶额:“你也是挺有能耐的。你是怎么自己爬起来还能走到我屋里来的,我都佩服你。你要把这精力放在养病上,病早就好了!”
她眯着眼睛,怀疑道:“你不会是想借机躲掉扎马步吧?”
赵晗元撑着虚软无力的身子:“我只是想来看看娘子,谁知道娘子不在……”
“打住!”
尤遥捂住赵晗元的嘴,她不想再听他抱怨了。
赵晗元只露出一双瑞凤眼,眼神凄怨,情欲流转。
搞得尤遥真怀疑自己做了什么辜负他的事情。
当二人双眼交织之时,门外传来楚随川的唤声:“尤娘子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