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遥跪坐在金佛之下的蒲团上,清脆的木鱼声从前方传来,她静默地看着不远处闭目诵经的那位僧人,弥弥檀香顺着熏烟绕在他的手腕,偶有金光从中透出,让他微微蜷缩的身躯显得虔诚又神圣。
他定在此处已两个时辰,尤遥也等了他两个时辰。她无意打断他诵经,可有些事儿,她就是没办法轻易放弃。
“舅舅。”
她还是不死心。
“你真的不同我入京?”
木鱼声依旧。
尤遥咬咬牙:“我来寺里三天,你一句话都不与我说。”
诵经者眉目纹丝不动。
“从前你说要毕生守护苏家,要保护我和闻君……这些话都不作数了吗?”
大殿突然安静。僧人终于抬眼,放下木鱼槌,轻叹了一声,“施主,我已斩断前缘,何必纠结?”
初春的风还有些萧瑟,吹得尤遥围领上的兔毛微微摇摆。尤遥不再看他,捏着袖口上的绒毛。
“小时候我太调皮,有一次惹了你生气,你好几天都不愿意陪我玩。我气急败坏把你爱看的书都藏起来,我想得可简单,你没了书看,自然会来找我玩。可我哪里能料到你竟然直接跑到祖母那里去告状。后来,我抄佛经抄得手快断了,你跑过来问我知道错了吗。我向来最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我立马说我知道错了。”
尤遥轻笑,“你自然能看出我不是真心的,但你还是带了五本临帖给我。”
“我那时高兴疯了,因为我刚好抄完第五本。一共十本,我刚好能拿去和祖母交差。交完差之后,我还是死性不改,埋怨你惯会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结果,你揪着我的耳朵叫我再去抄佛经。”
“舅舅,”尤遥努力睁着眼睛,不让泪水滚落,“可是,你现在这巴掌已经打了快十年了,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给我个甜枣啊?”
“御宁。”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到了尤遥的跟前。
“小僧业障未除,执念未清,又如何能助你过关?”
“你的业与果都要你自己一个人尝,你可明白?”
他垂眸,菩提一样的眼珠,润着禅意,抚慰众生。
尤遥仰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佛僧的阴影将她笼罩在九寸蒲团之内,努力留存的泪水终是从眼角滑落。
“三了大师,我明白了。”
她抹去泪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往后的路,她自己闯,才不会向你一样,只会做一个躲避俗世的光头和尚。
*
风刮得尤遥脸颊生疼,她却顾不上,只一味地向前冲,像是要把所有恼人的东西甩在身后。
从大殿到斋堂要穿过一片竹林,尤遥踩着石板,时刻注意路旁的竹枝,免得一不小心踩得它们吱吱作响,好不烦人。
可人只有一双眼睛,顾着脚下,哪儿还能分神看到眼前。
竹叶四起,干枝摇晃,风也随着相撞的两人一起落在了地上。
尤遥摔了好大一个屁股墩儿,一时疼得牙紧,眉头紧锁,连骂人的话都疼得憋不出来。
她摸了摸发痛的骨头,抬头看过去。
那人手撑着地站起来,低头用宽袖扫了扫袍上沾了的竹叶。也许是因为查觉到她的视线,他简单扫了几下后,朝着尤遥走过来,直到身体盖过了尤遥眼前初升的太阳才停下脚步。
这时尤遥才看清,原来他穿了身深紫色锦袍,花纹繁复,绮绣藏中。
“娘子。”
他语气里带着笑意,向她伸出一只手。
明明立春已过,但尤遥莫名闻到雪凇的味道,清冽的冷意悄然浸入鼻腔。
不经意间,风暂时停住呼啸,两人对上视线。
尤遥凝望着眼前这张脸出神,一双丹凤眼天生含情,无意眼波流转,便会在余韵里泄出几分少年邪气。
他此刻嘴角勾着笑,更是添了一分邪。
不过,这份邪气倒是正好破了他的冷意。
“娘子?”
他晃了晃手,看着尤遥发呆,嘴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尤遥回神,看着眼前白皙得透出青筋的手,一把握住。
好冰!
这人的手怎么这么冰。
尤遥这样想,也这样问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他睫毛微颤,浅笑道:“某自幼体寒,娘子见谅。”
尤遥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尤遥感到一阵钻心之痛从腰间传至全身,两人还没来得及松开的双手再次握紧。她死死握住他的手,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胸间,似乎这样可以减轻她的痛苦。
薄汗从尤遥的额头渗出,终于等疼劲儿缓过去之后,尤遥渐渐稳住了呼吸。
“娘子,你可好些了?”
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声音轩朗温润,似璞玉沁人心脾。
尤遥却莫名从中察觉到几分不耐。
她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她的另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
赵晗元最近心情不太好。
他一路从京城赶到金陵,就想看看那尤遥长得什么模样,却没想到赶了十几天路最后在苏府吃了个闭门羹。可来都来了,难道就这么空手而归?他在金陵住了三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一觉醒来对着茫茫日光自己内心也是茫茫。到了最后一日,他拎着包袱,耷拉着肩走出客栈。看着对面的茶馆,想着不如进去讨杯茶再走。
赵晗元吃着茶,台上说书先生手拿醒木,眉飞色舞,说的是五年前震惊江湖的楚琼、苏文二人决裂。
八年前,两人自武林盟主赛上横空出世。说那时,空鼓一响,两人从人群中翻跃而出,一穿青衫、一着玄衣,同时落地、同时出鞘。没人知道这俩人的出身,但看着气势不凡的翩翩少年双眼对峙,嘈杂的武场瞬间安静。
楚琼出剑招招狠利,直捣黄龙;而苏文运剑则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楚琼看他见招拆招,却从不反击;又瞧他从上场起便背着右手,只用左手悠然甩剑。楚琼深觉被对方轻视,一时气急,对着苏文的剑直直地刺了过去,想要玉石俱焚。
众人皆以为双剑会同时断裂,可下一秒却看到耀眼宏光从剑身射出,台下惊呼,竟是传说中的双剑合一!两人被巨大的能量反射,重重地摔在地上。楚琼看着落在地上的那把剑,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苏文站起来向他伸出右手,那只一直没有挥剑的手。
自此琼文双剑名扬天下,而两人不打不相识,从此相约论剑、共闯江湖。
“可就在五年前,不知前因后果,两人在漓江河畔论剑之后,居然将剑抛入河中、割袍断义。那楚琼回了楚家山庄,而苏文从此隐遁九华佛山。”
九华佛山?
赵晗元听到此地,想起父王之前同他说过的话,内心忽然一动。
他留下银子、挎着包袱,出城西去。
身后茶馆里,台下茶客纷纷问道,到底什么原因?
只见那说书人神秘一笑,“江湖传言,皆因当时的武林盟主月菁临。”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醒木落案,说书人施施然退下。
*
也不知道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因为什么,赵晗元一手抹着头上虚汗,一手牵着马,在官道上龟速前行。若是刚刚路过那人没讹他,离九华佛山就只剩七里路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撑着发烫的身体,看着山脚下的牌匾,眯着发蒙的眼睛,用手一个个数牌匾上的字。
九、华、佛、山。
终于!他瘫倒在石阶前,发誓下一次再也不没事自己给自己找苦吃。
倒下之前,昏沉的脑袋远远听到一个女声,似乎在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真好,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他努力抬起头,想看清她的模样,但最后只模糊闻到一股暖香,好像是沙漠里清泉拂面的湿润,但又夹杂着撕开橘子皮后留在指腹的淡淡清香。
再醒来后,他看着空空的斋房,突然有点想吃橘子。
在寺里三日,赵晗元寻来往去,也不知当时那娘子跑到哪去了。无论怎样,也要当面和人家道一声谢吧。
他心里气馁,原打算今日做完事之后便返京,而此刻他看着靠在怀里的小娘子,心里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嘛!
可是,是不是有点太近了。
她的眼睛离得太近了。
她好像刚哭过,眼皮上的红肿还未褪,泪水盈在眼眶之内打转,映着瞳眸里的倔强更盛。
如果流下来就好了。
他自然会帮她抹掉。
赵晗元知道自己狩猎时的坏毛病要上来了。
他皱着眉头,一股烦躁从胸间涌出。忽而,又一阵愉悦翻涌。正反情绪不断交织,苦甜在舌苔交替,所有反复都难掩他心底的兴奋。
他捏了捏她的指腹,按耐不住自己的玩心。
“娘子,你不开心吗?”
说完这句话,他又有些后悔。此次南下瞒着父王,一个人跑了出来,不好再节外生枝。
她似乎被他的话点醒,表情像是触到什么霉头,赶紧将手从他的肩头上拿下。
春风渐渐吹散她留在肩上的温度,他更后悔了。
*
不是?这人问得是人话吗?
“无缘无故我为何要开心?”
尤遥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旁边的竹子,斜眼看着他,冷声回道。
怪哉怪哉,此人虽皮相甚好、人模人样,但邪气太过,尤其是刚刚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真是怪瘆人的。
“无缘无故为何不开心?”
曦光越过云层,铺洒在赵晗元的背后,暖意围着两人,他脸上笑色愈浓。
他此刻的笑倒显得有几分真心实意。
尤遥无语凝噎:“你是很喜欢看人笑话吗?”
赵晗元愣了一瞬,有些委屈:“娘子为何这样问?”
尤遥觉得此地与她犯冲。
她不再回话,转过身去,撑着腰一步一步地移动,背影略显凄惨。
赵晗元见此,一个跨步追了上去。
他一把扶住尤遥的手臂,“娘子,我来扶你去斋堂吧。”
尤遥手臂使不上力气,他抓得又紧,遂放弃挣扎的念头。
“你怎么就知道我要去斋堂?”
尤遥没好气地反问。
奈何今日老天偏要和尤遥作对。
“咕噜咕噜。”
有些尴尬。
她为了截住舅舅,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进食。要是再不吃点儿东西,尤遥觉得自己可能比这庙里的和尚还要更快练成辟谷。
但这肚子响得真不是时候。尤遥咬牙切齿,暗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从主殿到斋堂只有这一条路,我见娘子从主殿方向来,斗胆猜测罢了。”
他又摆出那副嘴脸——嘴上写着“我包容一切”,眼睛里却说“但我就爱看你笑话”。
违和感十足。
“你别笑了,怪难看的。”
尤遥不怎么出口伤人,但谁让他不怀好心还撞在她的枪口上。
赵晗元表情僵了一刻,但很快恢复如常。他紧紧握住尤遥的手腕,舌尖悄悄抵住上槽牙。
想要现在立刻跨上马背、追逐猎物的欲望不断膨胀。
他微微歪着头,不过,这好像是第一次,对一个人。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