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雪歇了几日,只是京都气候总是较他地格外冷些,是以满城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消融。
赵无尘从宫里下了值,便往宫门口行去。
他如今身任锦衣卫佥事,正如父亲所期盼的那样,可护一方安宁。
父亲如今年迈,自与岁岁、江休言推行变法以后,便辞官卧于宅中,整日赏花喂鱼,安享晚年,当真自在。
出宫的路上碰到了如今在镇抚使司当值的李钦,赵无尘对他印象很深。
初入锦衣卫当差时,他同李钦打过一架。
那已是变法之初的事了,李钦是守旧派,与自己立场相悖,二人势不两立,一日直接在城楼上打了起来,还是在指挥使的劝阻下才握手言和。
如今新制又有了变化,是陛下与旧靖帝江休言倾力再行变革。
此次变革突出一个“缓”字,恢复了旧制官阶之分,但给予了百姓督察之权。
凡每个百姓每年都有两次行督察的权利,若对官员、制度有疑议处,皆可直接面圣与诸朝臣同议。
若建议合理,当即采纳,赏银五十两。
从根立之源采谏纳议,缓行变革。
百姓们积极谏言,诚觉自己也是立国治本的一位要员。
李钦走过来攀过赵无尘的肩膀,笑道:“我说的没错吧,阶级之分要明确,百姓啊还是喜欢被管着的。”
赵无尘抖了下肩,甩落李钦的手臂。
“胡诌,有了督察权百姓们便有了约束之能,这是反过来管着百官才对。”
李钦笑了两声,仍是那副耍赖无谓的模样。
“那不是仍然离不开阶级治统,只不过百姓在这层层阶级中所扮的角儿发生了些微的演变。”
赵无尘撇过面去,索性不搭理李钦了。
他只懂弄剑,这些权术之争他理论不过,也想不明白,他只知道岁岁坚持信奉的,便是他坚持信奉的。
李钦仍是嬉笑着往上凑,他指了指巍峨的宫墙,道:“赵无尘,你看,这些宫墙很有意思的,起初宫人们想离开它,后来习惯了它,最终已离不开它了。”
“统治于百姓而言,一样是这个道理。”
赵无尘望向身周高耸的红墙,年年岁岁的斑驳下,它上头有了些裂纹,有了些褪色,这会儿又覆了雪,仿佛一个满首花白的老者。
纵使朝代更替,君王变迁,它只静静伫立在那,默观尘事。
赵无尘垂下头,没说什么,也或许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便继续往前行。
出了宫,赵无尘先往街市上去。
许是因着几日未落雪,百姓们心里也都有了盼头,街上好几家酒楼开了张,卖菜的小贩也都出来摆摊了。
赵无尘走到肉肆铺前,道:“要一斤猪肉。”
屠户应了一声“好嘞”,磨刀霍霍便朝花白的猪肉上切了下去。
“您拿好嘞,一共是十三文钱。”
赵无尘掏着铜钱的手顿了顿,颇感意外。
“前段时日我瞧还是二十文一斤,今儿个肉价怎这般低了?”
屠户乐呵呵接过纹银,手指了指天,笑道:“我们有一个好天子啊,以往肉价卖得贵,那是因为除了挣点本钱外,还得留一分孝敬官府,肉价高涨不下也实属无奈之举。”
屠户掂了掂银子,嘴角咧得更开了。
“往后就不必如此了,天子体察民情,严令不得以任何手段搜刮民膏民脂,该缴的税银也只需按最低的份额缴。”
赵无尘沉吟着点点头,“着实是一桩好事。”
如此一来,民生丰阜,市井繁荣,国库日渐充盈。
是个可喜的日子,赵无尘回府的步子愈显得轻盈起来。
途经青山书院时他突然驻了足,凝眸望向长阶内。
新朝以来,青山书院已不再接收学子。
沈夫子不必再操心学业授课一事,绝党派争权之扰,索性与晏子疏晏先生一道周游四野,做个闲散山水客。
青山书院里的陈列摆设他已然忘却了大概,只是时而有清冽的梅香还在鼻息间回荡。
但这梅香也是极淡的了,只如当年寿宴上经耳消弭的乐声,又或是那夜倾泄而尽的雨。
由浓转淡,由阴转晴。
他想,这一生既有如烟的过客,便也该有消融于掌心的白雪。
前者不必留,后者留不住。
只要赵府与青山书院仍相邻,他与那人仍似树之于雪、水之于舟,便够了。
忽然有片细雪落了下来,他伸掌欲接,才刚抬至一半的臂膊又忍不住缩了回去。
赵无尘的眸光落定在青山书院四个大字上,望着薄雪缓缓在匾额上积雪成尘。
他轻缓缓笑了一下,轻淡释然。
“回府搞顿荤的吃去咯!”
赵无尘提着买回来的一斤肉,载欣载奔着融入雪色中。
青山书院虽已停学闭业,但每日仍有小厮扫雪,有家仆出入。
想来是还有人居住。
后院里一道清清浅浅的青石板通往一座孤亭,轻盈的雪瓣温柔落在亭台下,适时吹来的一阵淡风低低浅吟,仿佛是斟酒时的泠泠酒水声。
也确实是有人在饮酒的。
亭中一道着黛粉色袄裙的身影卧于坐栏间,纷纷细雪落在她的眉间,眸若萤尘。
岁岁抬手抹尽唇下酒痕,梨花酿的酒香浸了满衣,她朦胧望着天际,眼角不自觉泛起了笑意,恬而淡。
这样轻缓柔软的雪,才称得上瑞雪。
岁岁眨了眨眼,眸中忽而出现了另一道身影。
清白的,从容的,拾尽世间风流的。
只此这么一道的身影。
江休言抬起掌轻覆在她眉宇上,挡下飘飞而来的薄雪。
“又在赏雪,怎不知披个绒氅?”
分明是带着些许责备的话,他说出口时便只有水漫春江般的柔和与关切。
岁岁伸出指尖,轻轻勾上他的小拇指。
“若是连淡雪都要提防,那才叫无趣。”
江休言一愣,反应过来后不禁失笑。
她在学自己当年那句话。
那年行宫下,自己硬迫她饮下一盏烈酒,尔后步入雨中,信誓旦旦地说些“若连淡雨也要提防,那才叫无趣”的话。
如今回想起来,竟愈发觉得冒着傻气。
江休言道:“一岁又一岁,皆是岁岁,怎会无趣?”
岁岁笑着偏过面去,不言语。
漫天的飞雪若梨花瓣般散落,待一粒雪落在岁岁唇间时,江休言忽而俯下身,吻在了唇间雪上。
他的吻那样清凉、柔和,仿佛是四五月青山碧水间一阵温和清雅的软风,于人面上缓缓吹拂。
岁岁手中的酒坛子摔落在地,梨花香萦绕满亭。
于是他得以在这漫天白雪间寻见无边春色。
风止时,江休言步入亭中,坐在岁岁身侧,他们并肩而坐,细雪簌簌落在二人背影间。
一刹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彼此。
“岁岁。”
“嗯。”
“这余下的一生,只愿与你赏南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