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自鞘中迅速拔出,于戏面人的面具前划出一道月华般的剑光。
戏面人原本平淡的眼眸倏然一亮。
好快的剑,好灵的剑。
倘世间的疏狂意气能以十数来计,那么此刻少年手里的剑意便已含八分,余下两分则隐在其招招避开要害的剑式里。
戏面下的笑意渐深,他知道江休言想以此逼自己出剑,以剑招识来路。
他便偏是不拔剑,只守不攻。
江休言自然也能看穿戏面人心中所想,他既不愿出招,再如何缜密的防守终究也是被动。
江休言索性一转剑锋,朝下虚虚一挑,直逼戏面人咽喉处,戏面人未曾想到对方竟一转攻势直逼要害,忙反手作挡,掌心将将托住剑锋之际,不料此剑不过虚晃一枪,真正的剑式藏于接下来倒旋而起的剑刃中。
刃面干净利落地朝着戏面面具削去,将戏面人逼得连退几步,纵然如此,剑招仍没有要收之意,眼见剑刃离面具只差几毫之距,戏面人果断拔剑,若悬瀑般汹涌的剑风掀在二人眼前。
清鸣声响绝于营中,两柄剑的剑锋相击处几乎有火星迸发,仿佛倒悬夜空的银星。
炸开的火星在江休言的眼底闪烁,他静静注视着戏面人手中那把剑。
这把剑的刃面极薄,形同素纸,而剑槽处自上而下嵌入一条青白长玉,若一汪春水般明透清亮。
这样的剑形并不常见,可自己恰巧见过。
江休言收剑回鞘,剑锋滑过鞘壁的声音格外锋利,一如他此刻眼底锋锐的野风。
“是你,原来你才是平华帝的最后一颗弈子。”
君子用人,当如堂上烛火,纵君已故,此火长明不灭。
知江休言已认出自己,戏面人不置可否,伸出手指抚过剑中长玉,那双老成眼眸里的精光竟黯了一黯,失了片刻神,似是回想起些许往事。
“无尘可还安好?”他问。
江休言:“你若牵挂,自行去见他便是。”
戏面人不语,只是以指轻拭剑玉,他指节上的皱纹因年岁而繁繁复复,像是树木的年轮,途经过这些错杂的年岁,他终于将指节停在剑玉的一处磕损之上。
这一处磕损便是另一个年岁的故事了。
“我不小心用坏了父亲的剑,还请父亲责罚。”在那座深长的将军府回廊里,赵无尘托剑请罪。
于无尘身后,是一池的莲叶斩落,而池水不兴。
赵仲夷为之一惊,只有如惊雷一般的剑速,才足以做到不惊风、不惊水。
他的孩儿有这般上等的剑赋,合该是披袍为将震慑山河,如今却因自己沦落为一介罪臣之子。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落在营帐内,大抵是月色微凉,所触摸着的这柄长剑亦是凉意入骨。
一点稀微月色落入江休言眼底,察觉到天色已晚,他忽地心头一紧。
两个时辰已去,岁岁仍未归。
江休言紧了紧手中剑,提步往帐外行去。
赵仲夷分明明了他此刻所忧,仍是出手拦下:“殿下,容老夫斗胆问一句,您此刻忧心的究竟是岁岁安危,还是岁岁能否顺利助您行施变法?”
言语如刺,赵仲夷定定注视着江休言,其目光更是如磨刀石上的石刀,一遍又一遍打磨着少年人的心。
江休言脚下的步子一顿,眸光如野风穿堂般扫了过去。
他很久才出声,字句坚涩得仿佛是从牙根里硬生生挤出来般:“将军在侮辱我。”
他的心和他的剑一样,明净得几乎能折射出自我,蒙不得半点尘。
赵仲夷愣怔了一瞬,才觉言语有所冒犯,国事与情事本就不该置于一块儿较量。
收回阻拦的手,营外适时传来一重一轻的步子声,是岁岁与吴破盐回来了。
两人掀帘踏入营帐,岁岁的视线倏然与赵仲夷相撞,二人的呼吸俱凝滞了片刻。
她如何会不认识这双眼?
犹记得那晚宫宴后,隔着深重的雨雾,他携着赵无尘朝自己深深一揖,谢自己送去的那把伞。
此刻,赵仲夷依然同自己作揖,似乎与从前无异,但他还是借着这一躬身的动作别开了视线。
经年久别,他几乎都要想不起这位小殿下的模样了,只记得她的眸子很亮,亮得近乎有些发烫,而今自己伏于靖军中,更不堪直面于这样的眸光。
岁岁最是体度分寸,他既刻意要避,自己便当不知罢。
吴破盐一见赵仲夷出现在营内,大抵也能猜到其与江休言有过交手。
他端详了片刻营内的变化,径自走到江休言后方那一片方砖之上。
吴破盐蹲下身,没有片刻迟疑地将方砖打开,赵仲夷急步去拦,却听吴破盐道:“老赵头,殿下千里迢迢来塞,有什么见不得的?”
只见方砖缓缓揭开,却是一方兵符静卧于下。
吴破盐拿起兵符,问:“殿下想要此物?”
江休言只清浅掠过一眼,便阖了目不再看,抿唇不语。
于一个将领而言,兵权是最重要之物,他只不过是想寻账记罢了,无心搅出什么兵权之争。
岁岁见状轻牵过他的衣角,江休言睁开半目,原本岿然不动的身骨任岁岁牵往一旁。
他静静看着她,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本书册递于自己。
岁岁眨了眨眼:“翻开看看。”
江休言闻言照做,才看到第一页便不由得一愣,正是自己方才所寻的那本账记。
江休言仔仔细细看着每一项记载,在心中反复算验核对,专心得如一尊塑像。
岁岁:“且回宫再验,如何?”
江休言不解:“回宫?”
岁岁笑而不答,只是望向吴破盐。
吴破盐小心将兵符置放于案几上,道:“郡主已经和我说明了,你们此行的目的和此后的大计我都了解,我吴破盐虽不信能否做到,但也心生佩服。”
兵符搁于案几上时,发出清脆一声响,吴破盐继续道:“它就在这里,我不会再动兵”
“殿下,京城比边塞更需要你,”吴破盐定定盯着兵符,目色却恍惚了起来,“我很想见一见天下大同究竟是怎么样的。”
江休言缓缓行至吴破盐跟前,他平视而去,神色坚明:“不会太久。”
闻言,吴破盐粗粝的面颊上缓缓绽开笑意,他背着身,朝赵仲夷招了招手:“竟真让平华帝那老头算到了,老赵头,你可以跟他们去了,往后就不必委屈在我这里了。”
赵仲夷朝他深深抱了一拳,随后步至岁岁跟侧。
他启唇,“小殿下”这三个字眼儿几乎要从齿关蹦出,但头顶稀缺的弦月在提醒着现已不是当年的满月了。
赵仲夷回过神来,改口道:“郡主,先帝在世时,曾托给过我一封信,他说若有朝一日你能走到这里,便叫我将这封信给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拿出这封信来。
信封格外素朴,清淡的绢帛裹着信纸,就像是寻常人家寄信一般。
岁岁接过手中,顿时了然。
这也是平华帝的深意了,他不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留给她这封信,他以一个“父亲”,一个故友,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的身份作了这封信予她。
岁岁移指揭了火漆,赵仲夷却抬袖拦了一拦,道:“郡主,先帝还说,此信莫要当即打开。”
赵仲夷:“他说,您一直是一个清醒自持的人,只是世间没有不沾泥的靴履,倘有一日身堕云雾中迷惘无解,再打开也无妨。”
缩回阻搁的手,赵仲夷仍旧温恭地站于一旁,末了,又补一句:“先帝其实是不希望有那么一天的。”
岁岁持信的手紧了一紧。
他实在太爱操心了,独独自己身体的事总不上心。
她想当着赵将军的面同陛下道句谢,可如今已无法传达了,或者说他日上皇陵祭拜,又觉显得太虚浅。
最终,岁岁只是小心将信收好,看着营帐外随风纷飞的黄沙,轻声说了句“归路应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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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日与月,细碎的马蹄声淌过归途。
赵仲夷一路向岁岁与江休言解释着当年情形。
“昔年一案,人人皆传平华帝在行刑前召老夫,问了五问。”
“错,其实是六问。”赵仲夷眯着眸子,透过飘荡着的车帘,仿佛望向了那年福宁殿内。
殿中青烟缭绕,侍者正要将赵仲夷带下,平华帝却抬手又道:“倘此法推行,天下大同,君非君,臣非臣,便无谋逆一罪,你可愿意?”
赵仲夷猛地抬起头,刹时明白平华帝此意。
膝下几子各怀鬼胎,无人当立,只怕此后社稷不安,与其如此,倒不如一早推行变法,致阶级一统,再无欺压之乱。
赵仲夷:“臣,自当效犬马之劳。”
便是如此,平华帝对外假办了行刑,暗中又派人护送赵仲夷至靖国守塞。
此法若要推行,边塞最为至关之地。
赵仲夷接令守此处平衡,万不得大起干戈,直至,直至推行变法之人踏上此途,来到此处,接过赵仲夷手中的这一棒。
岁岁:“原是如此。所以,赵将军,您一直在边塞等着我们么?”
“是啊。”赵仲夷,“法之推行,本就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他忽而将目光自岁岁身上移至帘外夜空。
澄月当空。
赵仲夷道:“数年未见的明月夜,终于等到了。”
月色澈极,马蹄哒哒,愈驶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