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拉扯扯了不下十回之后,在三月底,礼部终于拟出了令景熙帝满意的诏书定稿。四月初,册封皇后的诏书正式从内阁发出,晓喻天下,令传九边。
皇城中已多年未曾有过喜事,为保万事周全,婚期定在了九月,京城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
四月初,到了钟义寒要离京赴任的日子。
这日一早,他便入内阁辞别了老师杨怀简。师生礼毕,钟义寒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他在内阁窗下踟蹰了一会,才打起精神,往会极门走去。
方过了个转角,抬眼却正瞧见有个人站在他的去路中央。钟义寒在半明半暗的红墙下无声笑了笑,上前拱手道:“庄衡大人。”
庄衡依旧是一身锦衣曳撒,腰间一条革带将身姿勒的苍劲挺拔。
拱手还了礼,他对钟义寒也笑到:“听闻钟大人今日启程离京,特来相送。”
钟义寒看了看他空空的两手,拉长声音道:“送别却无酒,庄衡大人愈发抠门了。”
庄衡习惯性的将手负到身后:“钟大人何必心急?此行天高路广,自有同道中人与大人共饮。”
钟义寒自嘲的摇了摇头。他茕茕孑立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何来的人共饮。
两人一同往会极门走去,环顾这紫禁城琉璃瓦,钟义寒心中却不免感慨。
在很早以前,他就已决意做个孤臣,故这些年宦海浮沉,既无同窗之交,也无朋党之谊,自始至终孑然一身。可他在京城不过二年之期,竟不知不觉中结识了几个同道中人。庄衡算一个,还有一个——
钟义寒不自觉的抬头望向皇极殿的方向,高大的殿宇在此处也只能看到一角飞檐,而在那座殿宇之后,便是帝国的心脏所在,也是那个人起居的地方。
人生不得不臣服于一句世事无常,在两年之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同那座宫殿产生如此多的牵绊。
趁钟义寒迷思之际,庄衡从衣袖间摸出几张银票,递给对方。
钟义寒疑惑:“这是?”
“陛下吩咐我将五百两银票给你。”庄衡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陛下说,同你到底也算是门亲戚,不好看你这一路上过得太过寒酸,这是从他的私库中出的,不用你还。”
钟义寒低头数了数手中的银票:“可这怎么是六百两?”
庄衡挑了下眉:“其余的那一百两,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这,”钟义寒有些哭笑不得,“庄衡大人,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样的礼吗?”
庄衡耸了耸肩:“庄某人当钟大人是个朋友,礼尚往来才不至于断了联系。待日后庄某娶妻之时,钟大人再当份子钱随回来便是。”
钟义寒心中百感交集,最终也只得抱拳对庄衡深深揖了一礼道:“能交到庄大人这个朋友,钟某此生无憾。”
会极门已尽在眼前,庄衡同揖礼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钟大人,保重。”
钟义寒将这声沉甸甸的珍重揣入怀中,同庄衡道别后,独自朝会极门外走去。午门高耸巍峨的门楼转瞬可见,出了那道门,便就算是真的离开宫城了。
他沉了沉心思,兀自斩断万千挂念,抬脚朝午门走去。就在这时,却忽听见一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喊道:“喂。”
一瞬间,他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钟义寒急迫的转过身来,一眼便看到,夏绫一身丁香色袄裙,清凌凌的站在会极门边。
“乔,乔乔?”
夏绫手中拎着一小坛酒,款款走上前来:“我想了想,同钟大人到底还有几分一同抓倭寇的交情,此去路远,还是决定来送上一送。”
钟义寒不错眼珠的看着夏绫,半晌才喃喃说出一句:“乔乔,哥从来没见过你做姑娘家的模样……”
夏绫落拓一笑,回问:“怎么样,好看么?”
“好看,好看。跟我想象中的你,一模一样。”
夏绫点了点头,欣然接受了这句夸赞。
她勾起手臂,将一路拎过来的那一小坛酒递给钟义寒:“喏,送你的。”
钟义寒小心翼翼的双手将酒坛子接过来,捧在手中爱惜的把玩了好半天:“乔乔,这是你第一回送我东西,我一定好好的珍藏着。”
“谁让你珍藏了,可别不舍得喝。”夏绫抱起双臂,细眉微微向上挑了一下,“喜酒。”
“这……”
低头看着酒坛,钟义寒觉得自己怀中的坛子又重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表情?”夏绫先忍不住笑了,“待我嫁人的时候,你大约也回不了京,所以把酒先给你,也算是请你当座上宾了。”
钟义寒点头嗯了一声:“乔乔,只要你过的好,那我怎么样都好。”
“钟大人就不必为我忧心了,这些年,我早就学会了怎么样爱惜自己,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北京的暮春,风势依旧强劲。夏绫挽了挽被风吹散的碎发,扬起头道:“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那同钟大人就此别过了。对了,等到了南边之后,别每天都一门心思的埋头苦干,也多出去走走,待下次回京,给我带一位嫂嫂回来才好。”
夏绫说完,没再等钟义寒的回答,径自转身往皇极门走去。
钟义寒仍抱着酒坛子站在原地,忽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刚刚说的是,嫂嫂。
“乔乔!”钟义寒急切的朝那个轻盈的背影喊道,“你是认哥了吗?”
夏绫回过身来,故作矜持道:“我可没这么说,还得看你表现。”
她没有再关心钟义寒脸上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可当自己转过身来背对他时,夏绫却已经先笑了。
春风拂面,她踏开脚步向皇极门内跑去,宽阔的广场与宏伟的大殿令人眼前豁然开朗。而在广场中央的步道上,一人一狗正在嬉笑打闹,宁澈手里拿着一块小肉干,举得老高,小铃铛急得蹬着后腿用力往上跳,尾巴都快要甩炸花了。
小铃铛先看到了夏绫,气急败坏的朝宁澈喷了一下鼻子,委屈巴巴的朝夏绫跑了过来。
夏绫弯下身,摸了摸狗头,从袖子里摸出两条她日常揣着的小肉干,喂到狗子嘴里。
小铃铛得了便宜,翘起尾巴大摇大摆的跟在夏绫身边。宁澈迎着夏绫走上前来,熟练的揽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样,都办妥了么?”
夏绫随手将手臂环在宁澈腰上:“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日子还长,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呗。”
宁澈怎么会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拉长声调嗯了一声:“心情怎么样?”
夏绫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呵呵一笑:“一身轻松。”
两人就这么勾肩搭背的往□□走去,方走到乾清门前的长街上,忽听到传来一声呼喊——
“哥!”
宁澈顿住脚步,问夏绫道:“乔乔,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夏绫点点头:“好像是有人喊你来着……”
话音未落,便听到更为清晰的一声叫喊:“哥哥!”
宁澈心念一动,蓦然回首,便看见一个小人从隆宗门外跳了进来,飞也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三哥儿!”
宁澈惊喜的呼了出来,张开双臂向着宁潇也跑了过去。
宁潇搂住宁澈的脖子,双腿一跳,整个人便挂在了宁澈身上。宁澈将弟弟抱了个满怀,忍不住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身上似乎多了使不完的力气。
“不是说还有两天才能进京吗?哥还预备着让人去码头接你呢!”
宁潇挂在亲哥身上,笑的明媚灿烂:“哥,我太想你了,走水路太慢,我就让他们换了车马,我做梦都想着要回家!”
他紧接着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夏绫,脆生的叫了一声:“皇嫂!”
这一句嫂嫂,倒是给夏绫叫脸红了。
宁澈看她这样,心中不由得发痒,低声道:“这回我可不站你这边了,我觉得孩子喊得没错。”
夏绫低头莞尔,轻轻嗯道:“我应。”
在数月的筹备后,九月的婚礼如期而至。
宫墙之内,檐瓦之间,皆一派洋洋喜色。内阁首辅杨怀简为主婚人,皇极殿内早已齐整的列满了文武臣工,皆等待着这场隆重的典礼徐徐拉开帷幕。
在修缮一新的西五所,夏绫身着凤衣喜服坐在铜镜前,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方苒将珠翠琳琅的凤冠轻轻戴到夏绫头上。
“绫儿,”她将手搭在夏绫的肩膀上,最后一次直呼故友的闺名,“你今天的打扮,让我想到一个词。”
夏绫偏头:“嗯?”
方苒旋即笑道:“国泰民安。”
夏绫双颊飞红,跟着也一起笑了。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来:“快到时辰了吗?”
方苒点头道:“乾清宫的车驾已在门口侯着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夏绫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交叠在身前,朝着门外那破晓的天光走去。
当是时,却见汤圆小跑着进来,忙不迭得说道:“娘娘,陛下亲自过来了!”
这可没有在原定的日程里。
夏绫心绪被扰乱了三分,脚步也不由得快了些,抬脚跨出了房门。
宁澈恰好也刚从正门处进来。
两人皆穿着各自的喜服,纵使已熟悉到深知对方身体上的每一次肌理,可如此这般模样,两人都是第一次看到。
仲秋,清晨,庭院,两人。
时光似乎一瞬间拉回到了宣明二十五年的那个秋天,夏绫正在清扫庭中落叶,而;宁澈千里奔袭回京,却仍未赶上见傅薇的最后一面。
那年他们都只有十六岁。
夏绫张了张嘴,想对他笑一下,可这些年过去,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长进,未出一言,便已先红了眼眶。
宁澈走过来,轻轻将她拥进怀中。
“乔乔,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哭,咱们都不哭。”
可他的声音分明也在颤抖。那是印刻在他们二人心中共同的记忆,无法磨灭。
“我没有哭,我是高兴。”夏绫抱着宁澈,轻轻拍着他的背,如是说。
“嗯,高兴。”宁澈用力点头。
宁澈牵起她的手,两人的十指紧紧交握在一起。
“乔乔,你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夏绫坚定的点了点头。
夏绫同宁澈牵着手,一同走进宫城中深长的甬道。她想到了浣衣局斑驳的大门,好像是从泛黄的旧时光中,一步一步添了色彩,从打补丁的旧衫,走向年少时的青衣,再走向今天的凤冠霞帔。
总角晏晏,两小无嫌。今执君手,朝暮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