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了下身体,闻慈回到山上,她下笔飞快,哪怕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停止。
“怎么画这个?”火画师的声音。
“我就是觉得,树木的生机值得记录,缺憾也一样,”闻慈手腕移动,在洁白的画纸上落下一道灰黑线条,残缺的圆弧,是雪花遮掩下半圈树的年轮。
火画师望着这幅怪异的写生,忽然道:“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这是在是个很高的褒奖,闻慈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画完这幅写生交给火画师,便漫山遍野的溜达,倒也不是完全闲逛,她给成爱红说了说该怎么画,后者对松树很了解,但对于画松树不是很了解。
转了一遍,闻慈还在树下捡了一个松塔,里面的松子儿早空了,只剩一个塔的形状。
她不敢往深处走,毕竟守林员说了,山里可能是有野兽的,她幻想着是什么黑面獠牙的野猪黑熊,回到砖瓦小屋,被暖和得又打了个冷颤。
“冻坏了吧,还要热水不?”守林员忙问。
闻慈摇摇头 ,“还没喝完呢,”她把水壶拿出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热水,和守林员打听,“爷爷,这山上有什么野兽啊?有没有东北虎!”
“大老虎?”守林员立即摇头,“这咋可能,大虫比熊瞎子还吓人呢!可不敢有。”
见闻慈对这些很感兴趣,而且她还跟自己的小孙女差不多大,守林员笑呵呵道:“这山上最多有野猪,还可能有狼,不过近些年人上去得多,已经不多见了。”
“倒是野味有挺多,什么野鸡啊兔子啊飞龙的,对了,我还吃过狍子呢!”
狍子?闻慈一抖,有点太刑了。
不过这会儿似乎还没有濒危保护动物的说法,她放松地继续询问:“飞龙是什么?”
“是种鸟儿,不大,但可好吃了,你听过一句老话不?‘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龙肉说的就是飞龙,不过我也好几年没吃了,哎呦,真是香得要命。”
想起那鲜美的滋味,守林员觉得有点馋,自己也喝了口水。
闻慈问起山林的事,守林员都笑呵呵地回答了。
虽然他觉得这闺女问的东西都很奇怪,什么松子儿几月份结,什么蘑菇从几月份长到几月份,什么林业局砍树是什么模式……也就是守林员干了这么多年,还真都知道。
闻慈在纸上刷刷刷记录着,把这些可能用到的素材都记下。
白华章捧着画本一进来,就看到闻慈跟记者采访似的,对着守林员一个接一个抛问题。
她失笑道:“你画完了?”
闻慈抬头,“嗯”了一声,“你也画完啦?”
“还差个收尾,我先进来暖暖,”白华章说着,请守林员帮自己的暖水袋里加了些开水,又伸出冻得通红发僵的两只手,在炉灶旁边来回翻烤。
她带了暖水袋,没其他人那么冷,但露天写生还是受不住,偶尔得进来回温一下。
闻慈从包里摸出一块水果糖,“给你补充热量。”
说完,又摸出几块递给守林员,“爷爷你吃。”
“我咋能要你的东西呢?你这闺女一看年纪就小,攒点糖容易吗?”守林员连连摇头,不肯伸手,“糖票多珍贵呢,你留着自己吃,自己吃啊。”
闻慈硬把几个糖塞进他的手里,又剥了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含着。
她笑道:“我都上班了的,您吃,不然我可不好意思耽误您这么多时间说话。”
守林员粗糙的手里捧着糖,很不好意思,“说几句话算什么事儿。”
他把糖果小心地揣进口袋里,笑道:“那我就腆着脸收下了,等下回我孙女儿来了,我给她吃,她现在上初中呢,成绩可好了。闺女,你们也上过学吧?”
守林员觉得闻慈和白华章都像是念过书的,讲话斯文,也客气。
闻慈含着糖道:“那可得让她继续念下去啊。”
“可不是,反正下来了工作也不好找,她一个女娃娃,也不能让她接我的班来山窝窝里守林子啊,还不如继续念高中,能上夜校也行——反正过两年再说。”
闻慈赞同地点头,“是了,最好还是念高中,读书总是有用的。”
“就是,不念书,能发展个头的工业!”守林员小声嘀咕了一句,又笑呵呵道:“她机电学得可好了,以后要是能进厂里当个技术员就更好了,还能给国家做贡献。”
在老一辈眼里,能给国家做贡献,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白华章暖和过来又走了,闻慈无事可做,一直和守林员唠嗑。
等到十二点多的时候,火画师把大家都叫了下来,大家拿出各自带的干粮,守林员给简单热了热,便解决掉午饭,还有一多半人没画完,吃完饭又急匆匆上山去了。
守林员走到房子外,气沉丹田,往山上长长地吆喝了一声。
“大——山——呦!!”
闻慈好奇地跟在旁边,“大山是谁?山上还有其他人吗?”
“大山是我养的一条狗,”守林员笑呵呵道:“他是个好伙计,陪我好些年了,你看我这老胳膊老腿了,山上出了事也赶不快,几年前有偷树的,大山一下子就逮住了!”
两人说着话,没一会儿,山上窜下来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毛发蓬松,骨架健壮,嘴里还叼着个什么灰色的东西,守林员一看就傻了,赶紧四下张望,还好大山跑下来的方向在房子背面,而画师们都在房子前面写生。
就他旁边的小闻同志,看到了大山“偷盗国家财产”。
闻慈定睛一看,忍不住一笑。
她小声道:“您把这只兔子先收起来吧,别被大家看到了,”顶着守林员惴惴不安的神色,她安慰道:“它是狗又不是人,还能知道什么犯法吗?没事没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守林员讪讪一笑,赶紧把大山嘴里的死兔子夺了下来,拍了下它的脑壳。
“你这坏狗,这兔子是国家的,你咋能带回来呢!”
大山听不懂,并快活地甩着尾巴。
守林员又摸了摸它的脑瓜,把食盆放到它面前,“今天里屋有人,不能让你进去了——小闻啊,屋里那个男同志是你们领导?”他心想着,这官架子真够重的。
那个女领导一直在山上呢,他倒好,翘着腿躺在炕上,都已经睡着了。
闻慈摇头,“他是市里美术馆的馆长。”
“馆长?”守林员咂舌,“官儿还挺大的呢。”
下午的时候,闻慈又多了一个乐趣,那就是在外间的炉灶边上,和大山一起玩,大山显然也很少见到除了守林员以外的人,疯狂摇尾巴,高兴得不得了。
等到下午三点钟要走的时候,闻慈还特地跟一老人一狗告了别。
上了大巴,两小时的时间,火画师没有浪费,一直在跟大家讲今天的写生。
闻慈回去的路上坐在后头,拿出本子在上面写字,写写停停,时不时勾划一下,等到天色暗得看不清时,她已经写了满满两大张纸,并两个简单抽象的示例图。
小人书终于开始画了!
……
周五的时候去了山上写生,周六不休息,他们仍然在会议室里学习如何画风景写生。
说起来今天是春节,但这时候春节不放假,他们在培训中,大多数人也没空回家,只能和自己的室友过一场革命化的春节,听着街上的鞭炮声,心里都痒痒的。
但还在学习中,大家只能收敛心思,努力认真听课。
闻慈画的树桩让大家很惊讶,她画得倒是挺好,但这老树桩有什么好画的?有许多人都猜测她可能不那么擅长风景写生,闻慈听说了一点,却不在意。
她满脑子都是小人书,脑袋里一直在构思,等回到招待所就开始画。
但这种紧锣密鼓的壮志,被周日的到来打断了——这天放假。
培训期间每周只放这一天假,而且今天还是2月1日,按理说可以领工资了。
但会计今天也放假,闻慈领不到工资,但家还是要回一趟的,她跟白华章成爱红告了别,又拿了成爱红的粮票,回家把下周的粮食给她换过来。
周日一大早,她就坐上了公交车。
家里一周没住人,落了一层灰,闻慈吭吭哧哧撸起袖子干活。
灰就先不擦了,等培训结束再说,但闻慈这周穿的衣裳得洗,她累得手腕酸痛,把最后一件毛衣晾在晾衣绳上,湿淋淋的水滴下来,没一会儿毛衣就冻硬了。
打扫完,闻慈拿了一张澡票出门洗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去理发店修了修头发。
她又去第一百货大楼买了画本,空白厚实,这种没线没格的本子供销社基本是不卖的,闻慈这回一下子买了五本,准备都用来画小人书。
忙活到了中午,她回家吃了两大块冻榴莲,又吃了一大盘糖醋排骨,这才心满意足。
下午三点多,闻慈趁着还有公交车的时候,启程回招待所。
白华章还没回来,她一进207,就看到了正坐在窗边画画的成爱红,眼神十分专注。
“怎么不开灯?”
闻慈拉开电灯,这会儿天还没全黑,但光线已经变成了暗淡的浅蓝,从窗外透进来,影影绰绰像稀释了的钢笔墨水,成爱红的脸都快凑到本子上了,一看就看不太清。
“我想着省点电,”成爱红不好意思地笑笑。
“光线太暗容易近视的,到时候还得戴眼镜,这也是国家资源哦,”闻慈笑着提醒,她知道成爱红有种为国家节省一切资源的本能,但不该省的不能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