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植园的一座木桥断了,陈周和时影青外出这段时间丘陵里下了一场大暴雨,水位短时间内猛涨,最终把简易的木桥给冲坏了。
这座桥是去引进的波旁种种植区的必经之路,好在引进种的主要采收期已过。所以毛场长也不急,他想就此机会建一座稳定可靠的吊索桥。他自己没时间监工,别人的见识他又信不过,于是就等陈周回来再说。
毛场长把承包队给的图纸递给陈周,陈周研究了会儿图纸说:“我们先去河边瞧瞧。”
她出门前回头看了眼时影青,顿了顿,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陈周和毛场长又叫上阿猛,三个人每人拎了把铁锨便往河边去了。
午后的艳阳从宿舍半开着的门照进来,把房中间的一块地砖照得明晃晃的,时影青看着那块地面,站在床边发呆 。
不能怪时影青魂不守舍,刚刚毛场长来敲门的时候,她正抱住陈周吻得认真,陈周也渐渐有了回应。
雨里那次之后她们还没好好的“交流”过。
……哎
画家有点幽怨,这个毛场长,每次找陈周都这么会挑时间。
宿舍十天没人住,时影青把门窗都开到最大,又把两个人的被子都抱到外面晒。
整个院子被无法忽视的怡人芳香笼罩,原来是几丛鸳鸯茉莉开了。
白紫相间的密集色块铺满灌木枝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这种花。
突然想画点什么了。
时影青去陈周的背包里拿自己画画用的东西。
她拎起陈周的破背包,好沉!怎么这么沉?!
这次回程再次途经省城,时影青补充采购了已经用完和快用完的几种颜料和一些画布。
很多东西都放在陈周的背包里,对了,还有自己的相机。
这么沉怎么一声不吭,她是铁打的吗?
她想起陈周那细长的眼睛,不管睡多久似乎总藏着一点慵懒;她想起陈周不赖床却很擅长在各种交通工具上入睡,背着这么沉的东西,又从不见陈周步履拖沓……
跟自己在一起陈周会觉得疲惫吗?
这个问题,就像今天才第一次看到鸳鸯茉莉,是她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未问过自己的。
母亲总是优雅淡然不慌不忙
父亲总是儒雅温和不急不躁
同学朋友总是友爱
之前的追求者和恋人也总是殷勤体贴,彬彬有礼。
是他们从不疲惫,还是自己从未关心?
她不知道爱情完整的定义,但她相信,爱不应该是疲惫的,爱也不会费力,相爱的人不会觉得“不容易”。
不管“旁观者”作何想,爱中的两个人不会觉得爱得艰难,一切都是自然,不费力。
“不容易”是其他东西参杂在爱情里发酵的味道,未必是不好的味道,但一定不是爱情的本味。
她坐在鸳鸯茉莉迷人芳香的浸渍里,开始一副新画的构图:
在绿水河边,十八学士阴影下午睡的短发女人。
她画画时的专注是不由自主的,她只是色彩,光影和灵感的“提线木偶”,被它们牵动着挥动画笔、铺陈颜色;也像水在高处的势能,天然就会寻找一切机会向低处倾泻。
所以当时影青意识到时,她的电话铃声已经不知响了多久了。
是父亲时景梧的电话。
“你知道下周末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父亲节?”
“哈哈你这丫头!是农历新年!你在山里快四个月了你知道吗……”
已经四个月了吗,所以不知不觉度过了一个季节吗。
“年后就是你祖母八十生辰,她想你了,还有你妈妈这次也会回来……”
结束跟父亲的通话已近晚餐时间,时影青来到河边的断桥处。
断桥的残木还有部分遗留在河面之上。
在边境的这段时间,时影青曾不止一次踩着这座木桥去到彼岸,她没有想到会有看到它断掉的一天。
陈周毛场长阿猛三个人,在断桥边的河岸上,正围着一个他们刚挖的深深的土坑讨论着。
陈周戴了顶宽檐草帽,胸口的T恤领子都汗湿了,她弯腰捏了一把深坑挖出的红土给蹲在地上抽烟的毛场长看:
“这土不行,我看了他们的图纸,上面的下桩深度不够,而且吊索桥的话,跨度还要拉长,至少要退到河岸五米之外……”
她回身扬手指了指远离河岸的方向,这才发现了不知何时就站在那里的时影青。
两人对视了一个呼吸,陈周撒了手里的土,拍了拍手继续把话说完:
“……至于具体打多深,跨度多长,得让他们的人重新测算,估计造价翻倍。”
毛场长深吸了口烟:“这片园子我包了二十年,还剩不到十年,你有什么建议?”
“要不,建座石板桥先用着?”
陈周给出自己的建议,又走到水边把自己的手洗干净,还顺便洗了把脸。
“行,我明白了,我再找他们研究一下。”
毛场长和阿猛也看到了时影青,知道她找陈周有事谈,于是他们留下陈周和时影青两人单独在河边,先行离开。
陈周向时影青的方向走了几步,她把草帽摘了下来,低头拿在手里翻弄把玩了几下,又突然想起头发,于是微微慌乱地理了理因为戴帽子而贴在额前的碎发。
时影青笑了,她觉得她可爱,于是她也向她走近了几步。
待两人已足够近。
“我,下周要走了。”
时影青幽幽开口。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陈周听到自己要走后猛地抬头看向她。
那双细长的眼睛仿佛一瞬间放弃了所有隐藏的慵懒,直白地看进了时影青的心脏,带着惊讶,疑问,和一点点不舍,一点儿让时影青心动的不舍。
抿住的嘴角也短暂丢弃了一贯无所谓的随遇而安,带了一点点平日少见的不满,一点儿让时影青甜蜜的不满……
“……哦”
陈周眼里的情绪从风起云涌,到雨疏风骤,最后回归风平浪静;而那让时影青时常想吻上去的薄唇,最后只吐出一个讨人厌的“哦”字!
太不可爱了,时影青生气了。
陈周再迟钝也把时影青瞬间冷下的脸色看得分明。
她不是不懂情爱的无知少女,她是名幸存的水手。
水手试图补救:
“你……回去跟家人过节吗?走多久?”
水手把她完整的在意释放出一半,她不想装作毫不在意,那太幼稚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没有哪个水手是完整的幸存者,他们都把一部分的自己杀死在了海里。
是以,水手在大海面前没有秘密可言,她们的在意和她们的懦弱都无所遁形。
“是,年后不久就要准备巡回画展,所以……”
所以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时影青的脸色并没有暖起来,她与陈周之间,是不是一直以来自己都想得太少做得太多?
巡回展是她和另外三位青年画家和雕塑家朋友共同筹划的,她悠闲在边境的这段时间,朋友们已经把几个国家地区的意向美术馆或画廊的时间都差不多定下来了。
时影青对此抱有歉意,她已想好,后期她要多出些力弥补朋友们。
“那你……还有要去采风的地方吗?我这几天陪你去。”
陈周刚刚差点又要“哦”出声,但她还没蠢到那种程度。
“不用了,修你的桥吧。”
时影青转身往回走,陈周跟上她,没有跟她并肩,而是跟在她后面一点看着她脆弱的脖颈。
如果水手不肯再出海,那她还是水手吗?
没人知道。
剩下几天,时影青专心整理灵感作画,把该收尾的画作收尾,把已完成的画作和其他一些物品分批寄出。
陈周倒是听话,早出晚归去断桥边,与工程队的人讨论,测绘,定方案。常常是陈周大清早出门时影青还没起床,很多时候时影青其实是醒着的,陈周也知道她醒了,但两人都不约而同选择沉默。
这边的风俗对拆旧桥,建新桥都有讲究,
要选吉日“谢旧桥”、“祭新桥”。
于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吉日”,一只浑身白羽无一点杂毛的大公鸡被带到断桥边放血祭桥。
陈周看到那只惊慌的公鸡被抹了颈子还挣扎了好一会儿。
有了这只鸡垫底,她陈周确定自己不是今天心情最差的脊椎动物了。
“谢桥”之后,放了血的公鸡被请去厨房,和其他平凡鸡友汇合,共同做成了祭桥宴的一道“黄焖鸡”,参与施工的人人有份。
毛场长一边笑呵呵地敬陈周酒一边让陈周吃鸡腿,还说让她再带两个鸡腿回去拿给时画家吃。
陈周闷头不应声,嘴里塞满了香嫩的鸡腿肉居然艰涩得咽不下。
祭桥酒喝到很晚才散,陈周踩着月光有些踉跄地走回宿舍。
她故意走得很慢很慢,要给魔术师留出足够的时间无中生有。仿佛只要她走得足够慢,宿舍里就会有人亮着灯等她回来。
一样的房子一样的门,一样的棕榈树在月色里把影子投在一样的窗上。
开门,开灯。
宿舍里空无一人。
一样的床铺,空空荡荡,就像时影青从没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