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琨的笑凝固在了脸上。
怪哉,面前这人顶着张小白脸,分明笑着,却无端给人极大的威压。
耿琨的脑门不住冒汗,他咬着嘴唇,拿着筷子的手也控制不住颤抖着。
“大,大人……”
但耿琨是混了多年的老油条,纵使片刻的慌张,也极快调整回来,他放了筷子。
“大人这番说笑了,原是这兵器本都是由京师的神机营统一铸造而后发放。”
“但神机营的其中一个原料地就来源于我们这,而云中前些年战事频繁,前线吃紧,故才会让兵器直接由落霞县供应。”
“这本是一个特例,自新总兵上任后,边境摩擦减缓,这特例若是沿用至今,怕是会产生罅隙。”
兵器这幌子便被耿琨糊弄了过去,姚温知他在拉都指挥司当垫背的。
耿琨所言不虚,靖元年间本国与夷奴关系紧张,在云中多次爆发冲突。
适时地方开矿,各地发展与朝廷并不均衡。
又逢前线吃紧,当时的兵部尚书批下文书,准许由云中府可直接自行供应兵器装备,神机营不再作统一调配。
乍一看这一举措是朝廷不负责任,实际并不尽然,靖元时还未进行改制,矿业发展迅速,神机营铸造兵器均需矿物原料,而这矿物又需与地方上做交易。
于是一些商贾之流,坐地起价,或与地方官府勾结垄断,或径自私铸兵器,恶意竞争。最终民怨沸腾,连神机营亦吃了不少亏。
交还地方自行供应,便是自产自销,一方面减轻神机营压力,一方面都指挥司表面仍属官兵,但实际是由周家历代世袭。
矛盾不会消失,但可以转移到地方内部,既能缓解压力,又能制衡世家。
但这毕竟是改制之前的事儿,改制后的情形便不能一概而论。
此处暂且按下不提,姚温最关心的倒不是兵器装备一事,这事儿得总兵急,知府急没用。
知府如今急的是矿物税。
这本该废除的变法税种,缘何会在落霞县继续推行。
若是这一税种能在落霞县继续推行,那么说明它有存在的合理性。
那么,姚温坚信,废除的终有一日还会再重来。
……
“至于您说得运到其他地方,那这便是长途商人的事儿了,落霞县从前承包兵器铸造,如今回归个体,自然成了老百姓们谋生的另一条出路。”
“耿大人的意思是,这里虽有兵器往来运输,但并无官府插手,都是民间的私下买卖?”
姚温琢磨着耿琨话里的意思。
“大人明鉴,确实如此。”
耿琨言辞间情真意切,姚温不便再追问下去。
于是他道:“那,矿物税何解?”
此话一出,耿琨却似是松了口气。
姚温没放过他这细微的面部变化,但他一时并未深思耿琨这变化的理由。
“大人,若大人因耿某推行矿物税而怪罪,耿某愿担此罪责。”
?
这下换姚温懵了,本是兴师问罪之举,怎么从耿琨嘴里出来,自己倒成了是非不分只会上行下效的无能官吏。
“耿大人此话何意?”他冷冷说。
姚温倒要看看,这耿琨要怎么辩。
耿琨清了清嗓子,瞥了囡囡一眼。
管家得了他的令,俯下腰哄道:“小姐,铺子给送来了几匹布料,老奴带您去挑挑有没有能入眼的。”
囡囡还想再吃些,可她隐约感觉现在不是继续吃下去的时候。
她颇为惋惜的盯着桌上没吃完的膳食,最终下定决心,一手抓了几个饼子,随后乖巧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跟着管家离开了正厅。
孩子一走,只剩这二人,便再无所顾忌。
“说吧耿大人。”姚温神情淡漠。
耿琨回他:“禀大人,大人此前在朝廷任职,对于地方发展或知之甚少,地方有其发展的一致性,但也有我们的特殊处境,并非是耿某违逆抗旨,不废矿物税。”
“实在是难以废除,若无矿物税收益,县内设施便难能维护修缮,且自实施矿物税后,自上而下处境皆大有改善,叫苦连天的无非是曾经既得者无法再享有曾经的红利。”
“……”姚温无言,耿琨所说的何尝不是他们推行矿物税的初衷。
初衷虽好,可实际落实下去极容易变味。
耿琨大言不惭,是当真欺负姚温初来乍到对当地实情不知。
但姚温既然敢亲自来这虎穴,自然摸过落霞县的底。
姚温冷笑道:“耿大人的话说得漂亮,也不必急于解释,本官并无怪罪的意思。”
“不过耿大人误会了本官的意思。”
他顿了顿,而后才缓缓说:“本官得知,落霞县虽保留有矿物税,但此税非彼税,与先前朝廷推行的税制大相径庭。”
“姚大人……”
姚温眯着眼,“本官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耿琨灰溜溜闭了嘴,只等姚温接下来还要说什么。
姚温不慌不忙,他停了筷子,并不正眼看耿琨,“听闻贵县的矿物税,不是从矿主那里收,反而让矿工自个儿掏钱,美其名曰劳务钱。”
“扑通”一声,耿琨已然跪倒在地,他伏在地上,声泪俱下,“大人,此事耿某全然不知啊!我们只问矿主收税,并不直接干预到矿上啊!”
“是么?”姚温抿了口茶,“你那孙女姓吴吧?”
“吴家矿场的吴二是您的女婿,你真敢说那命案和你无半分关系?”
姚温说到这时,眼神凌厉,直逼得人哑口无言。
耿琨此时不再像之前那般低声下气的姿态,他仍跪在地上,可看向姚温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
“姚大人始终不信任下官,却又拿不出什么实质证据。下官为官多年,兢兢业业,虽无功劳但自问也无愧官家,大人这般无端责难,却失了风范。”
姚温触上耿琨的视线,他眼中毫无波澜,那看向死人般的眼神。
亦无妨,他姚寄言,本就死过一次了。
“你当真以为本官没有证据?”他嘴角勾起,分明在笑却又瘆人得紧。
“耿大人,本官给了你坦白的机会,你自己不珍惜。”
这话听着像给耿琨下了审判一般儿,姚温边说着,边起身走人.
行至门口时,他回过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耿琨,“耿大人,下辈子做个好人。”
光线交织,明暗清晰,耿琨跪在暗处,瞧那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逐渐远去。
好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耿琨只觉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话竟然出自一个落魄的京官,好人么……
这些为政者又有多少干净?
不过是立场的不同,耿琨脸上的阴狠不再刻意隐藏。
在京师洛城之地,伴君如伴虎,他们便能保证手上干净做个好人?
是该笑他虚伪还是该笑他天真呢?
不过是立场的不同,耿琨脸上的阴狠不再刻意隐藏。
他从方才姚温的话中至少得知,姚温是找到了证据,既然如此,就决计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落霞县。
耿琨没有再耽搁下去,他立即吩咐下属,跟上姚温,若是姚温回到这里,就不要让他有逃跑的机会。
“等等!”那手下刚欲迈出门去,听了耿琨这声,又折转回头,“还有什么吩咐?”
耿琨的眼神似淬了毒液的利刃,“严查这几日出城的人口车辆,只要有疑似矿工与尸体的,都立即扣押!”
……
这头的姚温没停留在耿府,而是绕道去了个偏僻处。
跟踪他的那人害怕暴露,便不敢跟太近。
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姚温便混在人群中,再难寻踪迹。
那人“啧”了一声,不得不现出身形,穿梭在人群中搜寻姚温的下落。
姚温斜倚在不远处小巷的石墙上,他挑挑眉,心中难免有所吐槽:这人的业务能力比起京师那边派来的可差太远了,就这还想跟踪,可谓不知天高地厚。
“要不要帮忙?”周檐头戴帷帽,双手抱胸。
姚温摇头,“别轻举妄动,还不到时候。”
周檐不语,姚温收回视线,正眼看向周檐,“等会儿你记得藏起来。”
周檐好笑道:“你这弄得好像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小情人似的。”
姚温白了他一眼,“你自己要自贬情人,可不是我骂你了。”
“别说了,人来了。”姚温十分敏锐,待他说完这话,再回头时,周檐也不知跑哪去了。
范饮溪……不,准确来说是穿着范饮溪衣服的刘老狗来了。
只是他人畏畏缩缩,一身官服穿在他身上勉强提了点气质,但仍难改本性。
“神……啊不,大人。”刘老狗下意识脱口而出,却又想起早上来人的叮嘱,吓得连忙改口。
姚温颔首,“早上接应你的人已经同你说了么?”
“说了,都说了。”刘老狗始终低着头,不敢与这位知府对视,他甚至不敢再多说半句,只怕舌头打了结在知府面前出丑。
“不必紧张,你放心,我必定护你周全。”姚温冲他温柔一笑,一只手安抚性拍了拍刘老狗的肩膀。
刘老狗哪里见过这阵仗,还被知府老爷这么以礼相待,而且,知府老爷笑起来未免也太温柔了些,如沐春风般,竟真的使他有了些勇气。
安抚了刘老狗,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回耿府虚位以待。
如今城门盘查必会加强,也不知小范他们那边能不能顺利出去。
范饮溪一干人乘了马车,扮作一队商旅要出门去。
由于景山是矿工,范饮溪也在耿府那边露过脸,两人都换了身衣服,带着面纱以免让人认出。
守门的士兵手里拿幅画一个一个比对。
孟倦排队过城门时粗粗扫了一眼:姚温、范饮溪、甚至还有刘老狗和去世的孙九的画像……
孟倦有些许无语,当真以为他们会蠢到把孙九的尸体也运回去啊。
轮到他们检查,一士兵先是对车外的孟倦几人细细比对,而后才把目光转向马车。
“车里面的人下来,接受检查。”
范饮溪撩开了帘子,他带着面罩,扫了一眼四周,瞧见那几幅画像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而后状若无事般禀告,“我与弟弟此番来云中做长途买卖,与你们的老爷都知会过的。”
他颇会来事,递给孟倦一个眼神,孟倦忙从怀中掏出袋银子塞到为首的一个官兵手里,“军爷您行个方便。”
那人掂了掂重量,于是挥手道:“走吧走吧!”
孟倦他们得了令,忙不迭就要走,可哪曾想又听一声喝斥,“等等!”
车内的范饮溪刚放下心,却随着这声叱喝,心又再次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难不成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