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夹着枯草的荒原上，一队马车哒哒哒地跑着。风胡乱吹，天穹纯蓝而高远，干净得连一片云也没有。

队尾的一辆马车内坐了四个人。

其实，这辆车本来应该只有三个人，但是离开沧凌派时就有人带上了一位不速之客——而另外两位姑娘也没有意见。

逆回川心想，那都是刚才的事了，现在有意见还来得及吗？

在她对面，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穿着沧凌派长老制服，白衣绣芦苇渔舟的，正枕着他徒弟的大腿酣然浅睡，还砸吧嘴，好像做了个美梦。

充当靠垫的少年正襟危坐，每一片布料都摆得恰到好处，除了由着人躺的那一团，叫看客知道他不是一尊铁塑的雕像。

马车颠了颠，寒江雪眼睫一颤，咳嗽两声，未等他伸手，小龙崽子已把水壶递来，就差拿个勺子伺候他了。

“真乖，”这位不着调的师尊摸着下巴，坦然地靠在徒弟稚嫩的臂膀间，赞美道：“将来嫁给你的姑娘有福了川川儿，这么可心的一个好少年。”

折回川的喉咙动了动，话压在声带下面没出来。

“左右你才十三岁，便让为师先享受了孝心，唔，以后伺候媳妇也更熟练……”

说罢，他连手都不伸了，只微微张嘴等着人喂，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这些事，实话说，在隐香台都做惯了的。因寒江雪身娇体弱之缘故，他常常白日便瘫在榭里的贵妃榻上，昏昏沉沉，半梦间咳一两声，那练剑的少年就会过来，药茶清水从不出错，于是连平日里沉稳端方的陆麟川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对。

“寒师叔，”逆回川忍不住打断对面那个旁若无人的气氛，“您平日都这样吗？”

折回川已经被他俩黏黏糊糊的模样刺激到感觉自己身上好像在发光，或许她和她姐应该出去陪闻夜月驱车。

两日前。

那会儿，气温渐暖，日光脉脉，寒江雪披着一件薄衫，坐在他东阁后的书房里翻玉简。

想完美为别人换灵根，除了偷天换日散那两味闻所未闻的药材之外，就他查到的来说，居然还要特定时间，这可真是……寒江雪捏着下巴皱眉，想要不天天给孩子喂点血算了。

石髓像个天掉的馅饼。

昨天他同徒弟前脚后脚回到家中，招对方来书房商量事宜，描述说了一半，陆麟川从心口暗袋取出一枚“水滴状，朦胧如幻，又见真实”的半透明石子，隐约可见璨华流转，月悬天穹，穿过它，正显出“望舒越山峦，光雨星碎”的模样，当时两人都愣了。

寒江雪面色怪异，喜忧参半，叹道：“你是如何得来此物。”

少年已在书房占有他的专座，此时坐得一派正经，其实肩膀松落，捧着石髓像个头次下凡送福的小仙童，道：“师尊不必忧虑，是塔主前辈所赠。”

合着这是补偿那条粉色小人鱼干的好事。

寒江雪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石髓。

据《阴阳丹义》记载，玉中冰乃是一枚似玉非冰的瑰丽晶体，以之起阵，移花接木，转雌雄，换祖宗。

“质轻盈，生于北地群山翡翠中，伴雁声。”他一字一顿念道，倍感绝望，这字只能说与山与树与鸟有关，旁的还要再查一查。

“算了，”青年把笔一摔，忘了手上拿着狼毫，墨汁溅得纸上一团胡乱思绪，“说不定这东西会自己跑来隐香台呢。”

外头晴湛万里悠扬，雀不知人忧，花未解心事，只一点灵动黑影逸然腾挪。

横竖想不出，先找徒弟寻个开心。寒江雪摇着轮椅嘎吱嘎吱踩过楼阁前的青石板小路，左右新桃依然粉雪如云。

他想把碍事的桃枝挥开，无奈身上虚软手也没力气，反被花瓣扫了满袖的浅香，只好绕过它，见陆麟川正在隐香湖前草坪上练剑。

无趣。青年倚在软垫上想，孩子太乖，都不用他说就老实练剑，唔，他这个师尊当的也真是闲，剑嘛反正看不懂，全由川川儿自个领悟，至多是为他铺设一段障碍阵法辅助。

“麟川——”罕见的愧疚让寒江雪没叫奇怪的小名。

黑发少年收势回头，矫健地让过阵内余威，见他师尊笑吟吟掩在粉白香雪间，雪发霜衣暖玉肤，好似一位纯澈的月下仙，不由失神一瞬。

“师尊唤我何事？”陆麟川走到他面前，俯身欲替他拂去衣襟落花，被对方握住手腕往怀里搂，于是顺势埋进青年脖颈之间，深深抱了一下，低声抱怨道：“练剑好累。”

寒江雪拍拍徒弟，累了撒个娇很正常：“给你抱，为师教不了你练剑还不能让你抱下吗。”

这一腻歪他忘了刚才想说什么，但是那枝不让他挥开的桃花还在脑子里，此仇不可不报，叫徒弟去给他折了。

正是此时，隐香台交相辉映的花云外，遥遥传来一声通报：“闲风泽闻夜月，携家师拜帖请见隐香台寒长老。”

闻夜月进来时不太体面。

他一贯熨帖的青发愁得打结，衣衫间可见匆匆，险些直接跪在寒江雪面前。

“闻夜月？”寒江雪对他印象不好，据传徒弟刚上学的时候和宿草秋有恩怨，这小子没帮着说话，于是语气也冷，刺道：“可不敢受你大礼，没什么事就回你那闲风泽拜垂碧溪去。”

闻夜月知道这位寒师叔大概是听说了什么，护短护得紧，然而事出紧急，他实在无奈，硬着头皮道：“寒师叔，师侄有一事相告。昨夜卜卦，探得那驯养灵狼的逃匿修士，此时正往北前进。”

寒江雪托腮，见那边龙崽儿已折了桃枝跳下来，携满身芬芳瞬移而至，花瓣追了他一路，笑意明明逐香雾，初阳朗朗映人心。

好漂亮的少年。

“继续。”他开口，声音不觉间柔软。

“结合卦象和晚辈的猜测，修士秋灯凉的目的地极有可能是矮山州秋声城。”

白发青年挑眉：“你来应该不止说这个吧。”

“寒师叔明察，师侄的确有事相求，”闻夜月闭目，艰涩道：“陆师弟……可是青龙？”

陆麟川出身陆家，身上有青龙血脉再正常不过，但青龙与青龙混血完全是两码事，前者属于神兽纯种后代，后者只是沾亲带故。

寒江雪不说话了，等他下文。

“我也是昨日筑路时，因我身世特殊才有所猜测，您放心，师侄不曾与他人谈起，师尊那边只说想向您求药。”

寒江雪略一颔首。

“如果陆师弟真的是、真的是龙族，”闻夜月几乎说不下去，极度期待和落空的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喉咙，他哽咽着跪下说：“求求你们，我什么都愿意付出，求求你们给我一滴血。”

陆麟川真没见过他闻师兄这阵仗，但寒江雪按下他的手。

“理由。条件容我再想想，另外我只是替我们家宝贝儿把关，给不给你还要看他的意见。”

闻夜月嗬嗬两声，无法说出。他急得眼圈红了一片，崩溃道：“我愿意成为陆师弟的契仆，求龙血只为救我妹妹，其他实在是受禁制所限！”

话音未落他两指向天，发狠道：“我闻夜月对天发誓，若取陆麟川之血行对他不利之事，立即毁去道体、魂飞魄散。”

天道降下红光以示誓成。

陆麟川看向他师尊，神色松动：“师尊，一滴血而——”

寒江雪瞪了这实诚的孩子一眼，微笑打断道：“——给我徒儿当五十年契仆。”

青发少年自然知道五十年的份量，可是比起他妹妹的性命，这点时光不算什么。他刚要答应，陆麟川就改道：“五年。”

“五年就好，闻师兄，你在松林泉学堂也帮了我很多，我都记得。”说罢他还要小声哄一下师尊，这人嘴撅得都快挂油瓶了，“我去买糖葫芦？或者桂花酥。”

“桃花。”寒江雪又不高兴地补充，“要你刚才折的那枝，都碾碎了压进饼皮里，加多多的蜜。”

主仆契实实在在地印到两人神识上之后，寒江雪万分心疼地刺了徒弟的食指一下，吝啬地挤出一滴血装到玉瓶中，事后据陆麟川回忆，他刚开始学做甜品时压到手都比这个疼。

闻夜月感激道：“陆师弟，不，主人，我……”

陆麟川轻轻按下他的肩膀，诚恳地说：“往后还是唤我陆师弟便好。”

徒弟不肯使唤，他还使唤不了吗？青年当即令闻夜月为他们占卜玉中冰的下落。

只见闻夜月摆出一个星象盘神神叨叨开始算，旁边两人都看不懂，寒江雪就让徒弟先去小厨房了。

“寒师叔，此物应是一件天地奇物，师侄能力有限，堪堪占得三处可能之地，”闻夜月在地图上画了三个点，“但方才我又占卜了您和陆师弟的机缘，正好与此地相合。”

“昨夜我替师尊整理近日宗门俗事，有一则乙等求援任务亦出此地，我回去之后便请求师尊将筑基弟子试炼定在这里，届时暗中藏匿您于灵舟内前往，不知寒师叔意下如何？”

他手指所落之处，正好与寒江雪刚刚翻到的北地风物志简介相合：土山一点翠，雁回鸣北天。

北地矮山州，秋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