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躺在两石之间,前宽后狭,月光从缝隙里斜斜照进来,温柔地落在陆麟川微微起伏的胸口上,池边余烬闪着零星的暗红色光,松林静沉深谧,黑魆魆一片阴影错落。
寒江雪掀开斗篷的一角,发现徒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虎口裂开的皮肤早就包扎齐整了。
就算是灵气耗空也没道理虚弱至此啊。他嘴角抿紧,总觉得自己最近过得太舒心,好像忘了些什么。
“——火灵根。”这个词在他舌尖滚了一圈,寒江雪伸手摸到少年光滑紧实的小腹处,发现那片皮肤比周围温度更高,是带火的灵气逸散的表现。这事他可太熟了,他自己便是因为没有元婴控制灵气,灵根所引来的灵流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导致他身如火灼,头疼发烧。
他忽然想起,真龙乃天生神族,但他的宝贝小徒弟是后天灌入血脉强行提纯的,年幼之身可煅,年幼之灵根却无法承受改造,即使陆麟川已是凡人可及的最顶尖天赋,也吃不下龙血带来的强大灵压,迟早会出事。
好在,天道淬炼原主这副身躯,就是为了铸造一条极品火灵根,代祂选中的龙神受过,再换到小男主身上。
换灵根的事得提上日程了,明天就借用便宜师姐的令牌偷偷去藏书阁翻典籍。
思绪被手臂上的动静拉回现实,青年偏头,小龙很依恋地团在他身侧,脸蛋儿埋进大毛领,很眷恋很安心的样子。
这傻乎乎的小龙崽子。寒江雪不由松神,捏了捏手感上佳的嫩脸颊,心想,为师必不叫你如预言那般怆然赴死。
“嗬嗬嗬……”
寂杳半宿的夜幕突然被扯碎,寒江雪猛地睁开眼睛,正正对上一只猩红的圆瞳。
狼,腹中饥声大作的狼,怎么会有狼……?
夜深露重,寒风裹挟着长毛动物的浓重腥味席卷石缝,他咳嗽两声,往身上贴了两张飘浮符。
恶兽体型庞大,一时半会挤不进来石缝里,尖吻使劲往里面顶,喉咙吐出可怕的呜叫,两只巨爪扒在石壁上,碎裂的石子骨碌碌崩开,然而寒江雪一点畏惧也没有,还在慢悠悠地给孩子拢衣服。
前世父母皆在刀戟事业粉身碎骨,兜兜转转,他还是走上了这条长路。
十二年杀人术烙印刻骨入髓,敏锐和沉静早已成为他的本能。
寒江雪在等待一个时机。
他不着边际地晃着符纸,灵石在掌心抛上抛下,眼睛半眯着,靠在震动的石壁上,与那狼只有一墙之隔。
哐、哐、哐,赤瞳的狼在疯狂刨石。
岩粉灰飞烟灭,但碎得还不够。
再等等。
寒江雪心中默数,身体绷紧,耳朵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终于狠狠抓住那个瞬间——指间符文灵流爆涨,背对一射刹那穿透了巨狼的咽喉,湿热的液体早一步喷得漫天遍地,血色随即晕开,破碎的岩石被狼尸还未僵硬的前爪带得四处飞溅,一整条猛兽轰然倒下。
待血铸妖花尽皆怒放,他才偏过头来一览胜果,长发青年衣袂翩然,月下逢仙,何须瑶台。
陆麟川梦中惊醒,泛金的黑瞳便映着这副画卷,嘟哝着唤了一句师尊,好像再不叫他他就要飞走了似的。
“我在。”寒江雪说,“睡罢,乖。”
他通过扩大数倍的视野,轻易捕捉到六双绿莹莹的饿眼,是伺在周围的狼众。
奇怪,这些狼怎么不着急扑上来撕咬目标?寒江雪皱眉端详,发现它们身上好像都笼着一圈诡异的灰色,他忍着头痛把神识放出去审视,竟收到六团混沌摇曳的反馈。
“咬,咬。咬那个、咬……”一匹狼疑惑地想着,“咬……”
“要吃,饿,要吃,饿,要吃。”另一匹狼重复着,又喃喃地回复自己:“已经,吃?”
“青色的龙……”
六头神智混沌的筑基期灵狼,他在心里确认。
寒江雪扶着墙走出石缝,飘浮符的效力消退了一部分,尚能支持他移动,对付外边那点狂兽不在话下,只是今日两遍在身上用符,他病恹恹的壳子已经开始抗议了。
他喘了口气,冷汗自额角没入锁骨,划出一道脆弱的银弧,在月光下发亮。
头狼是金丹期的,涣散的瞳孔弥满灰色阴影。寒江雪无法动用灵力,只好探出神识查看对方还未散尽的神魂,先瞧见它果然也笼着一层诡异的气流,他一时恍惚,不慎碰了碰那雾样的灰,一缕外绕的烟竟然被他的神识卷吸殆尽。
头疼。寒江雪勉力压着难受,急急收回神识,凭他积年的直觉往外甩出六道困符,胳膊扯了胸膛几下,连声呛咳伴着铁锈味从喉间反上口腔,他知道差不多真得歇了。
“陆……”
咻一声轻响,打落了他没说完的话,青年回头,眼睁睁看着徒弟以常人所不能之姿态翻身跃起,一把护在他身前。
白衣人双手强作镇定地接住少年软下去的身体,鲜血从陆麟川腹部奔涌而出,崩裂的龙鳞呈出一种青红相交的狰狞,火属性灵气肆溢疯狂,不消一息,他的皮肤就滚烫如烙铁。
祸不单行,四周灵气突然聚拢,寒江雪按在他腹部的手感受到皮肉之下灵根剧颤,丹田气旋坍缩,隐隐有筑基之势。
寒江雪嘴唇颤抖,那偷袭的乌鸦被他紧紧按在伤处不敢拔出,从来孤身只影完成任务的独行客头一回面对救治队友的难题,他什么也不懂,他心中再也没有一点冷静。
他慌慌张张地搂住陆麟川,惶惶地想,不行啊,他随便地死了也就算了,他徒弟才十三岁。十三岁,小龙崽子还没有走出沧凌派,还没有踏上仙途,还没有当上他的龙帝。
不行不行不行!
他把神识又放出来,可是不敢探一探怀中人的情况,硬逼出来的神魂疼得他识海快要崩溃,混乱之中,他蓦然想起当年关何处最爱抽蜜丸的血炼丹,生死人肉白骨的丹。
寒江雪毫不犹豫地往锋锐岩石边上一划,伶仃手腕破开老长一道口子,鲜血如约而来,他便对准了陆麟川的嘴使劲塞。
少年失血过多已然陷入昏迷,此时却因熟悉的气息顺从地张嘴,一点点舔进去。
万幸,陆麟川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他能感觉到,火灵根已经从随时都要因为承受不住狂暴灵流而碎解的状态脱离,一股奇异的力量暂时抚平了裂纹,再一会儿应该就能平安筑基了。
他还是睡不着,盯着小龙脸上缓缓褪去的苍白,又把徒弟按进怀里抓紧,等两颗心走成一致,才长舒一口气,狼狈地仰躺在草坪上。
一夜惊澜渐平,天空挂上纯蓝深幕,松林泉中央华光忽现,波纹扩散,悄无声息地将坠入梦乡的两个灵魂拉入记忆漂流。
追着期末的尾巴,一道青碧色流光掉到了二零一二年,Z城第一中学初中部的盛夏。
十五岁的初三刺头刚刚放学,三步并作两步窜出教室,他是跑得最快的那几个。校门口的老式电动栅栏还没拉开,他才懒得等,手一抓翻了个墙,正好跨上停外边的大机车。
车新得能叫路边小花姐姐,当然,主人没驾照。
轰隆隆一路火花带闪电,偷偷装成少年书包第三根带子的小青龙险些被风刮飞,最后跟着他走进一家发廊,洗发水和定型摩斯的味道又推了陆麟川一个猝不及防。
“白色,”他说,右眼眼尾一点痣在阳光下张扬欲滴,“现在就要。”
等待头发褪色时托尼老师忙别的事去了,少年寒江雪随意一摸下巴,突然道:“喂,我书包上那根青色的葱。”
小青龙僵硬回头,不知如何称呼师尊。
他倒不是非要人家回答,手往后脑勺一叉,靠在皮椅背上,无所谓地问:“你是鬼吗?”
“你要……杀了我?”
青色小葱晃晃脑袋。
“哦,不是。”
之后就不理他了,任翡翠条子钻上钻下也没能引起少年一丁点注意力。
气得青色小葱都下锅炸成红的了,理发店门口转筒也红红蓝蓝地亮,城市霓虹如潮涌,寒江雪终于染出满意的白毛,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抓起愤怒小龙塞包里背走。
葱葱龙在黑咕隆咚布笼子里嗷嗷挣扎到晚上,好不容易得了赦免,便想抓紧时间,爪子搭在书包链上盯着人。
寒江雪趴在窗台上,月光亮晶晶的,他的瞳色也很浅淡。
他在等我。陆麟川想。
然而话到嘴边,小青龙又支支吾吾起来:“我……我和你有特别的关系,在之后。”
少年若有所思,奇道:“你是一条母葱?”
陆麟川一刹那莫名其妙听懂了,脸爆红,啪一下尾巴甩到书柜把手,小声解释:“我是公的。”
“我不娶公葱。”中学生满脸严肃,“没有那种爱好。”
两人相顾无言,寒江雪翻开一张写满字的纸不知道在想什么,风卷着成堆的流泻桃花,香袭小溪似的叮叮咚咚晃。
时间脉脉地淌走。
小青龙钻到他那张纸下面,勉强认出来几个简体字,原来是一封邀请函。
他的目光在邀请函上锁了很久,舌尖一动,一点故作老成的叹气掉出来,道:“反正你也听不明白。所以你听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