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沧凌派,桃林隐香台,湖心水榭。
“结契礼成,天地为证,缔师徒之约,身死方消。”
渺渺仙音转瞬即逝,苍穹尽头银光大盛,顷刻掠过红尘百万生,汇入一对相触的指尖。
寒江雪猛然惊醒,抽手却已来不及,那师契的烙印深而密地缠满了手背,间或闪烁几下,嚣张地显示它的存在。
师契连着面前的小孩。
黑发,顶着一对流光小青角,跪得很周正,垂眸不敢看他。
这便是天道硬给他塞的好徒弟了——过程完全不自愿,当事师尊寒江雪刚刚在病榻上昏了三年,还没恢复就被强行唤醒,拖到轮椅上推来这小破亭子,接着惨遭老天爷毒手,眼睛一睁一闭,师徒契已盖了戳。
事成定局,他也就不再挣扎了。
才怪。
寒江雪心里冒出八百个解契的思路,想得入了迷,左手随意搁在轮椅手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
天光晴翠,阳辉婉转,全抹到无人理睬的新徒弟一双龙角上,照得它光彩夺目,叫人忍不住揉捏一番,寒江雪的左手正是落入此等陷阱中。
待他回过神来,微凉的翡翠触感由手及心,完美俘获龙角控,小龙崽子受了这一摸,自觉对方已接纳自己,嗫嚅道:“师、师尊,弟子名为陆麟川……”
陆麟川……这不是《龙帝》男主的名字吗!
来此世近三百年,他都差点忘了他不是土著了。
《龙帝》是一本俗套小说,普通的血海深仇普通地背,普通的金手指普通地升,可能作者也觉得无聊,索性剑走偏锋,在面对BOSS时说男主“罹患心疾”,自戕了。
这烂尾可以说烂得相当幽默,寒江雪险些气笑,当场码出五千字差评,谁知作者就在旁边,玻璃心跟评论一起碎了,嗷嗷哭喊着要他受到惩罚。
于是寒江雪变成了这本书里跟他同名同姓的,送完金手指就暴毙的,男主的倒霉师尊。
刚穿来这个世界时他就立下誓言,收徒见鬼去吧,打一顿再扔出门派,反正早晚都要死。
手背上的师徒契似乎察觉到一点杀意,威胁地闪了闪银光,灵流涌动,牵扯到他丹田处的伤口,疼得寒江雪龇牙咧嘴,偏头看见一尊木傀儡还杵在身后,怒从心起,对乖乖站在他面前的小男主道:“你去把这玩意拆了,丢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木傀儡就是拖他出来的罪魁祸首,既然师徒契不让他对小男主动手,那他使唤一下总行吧。
吩咐扔给陆麟川,他便头也不回地驭着轮椅回了湖边小楼。
因为上一任主人是来颐养天年的,这隐香台小得很,一排连屋并一座水榭,就是全部的建筑了。
寒江雪住在东边的暖阁,床侧装了立柜,窗前摆了茶几,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倒是方便他坐轮椅进出。
小男主被打发去拆傀儡,估计一时半刻回不来,他得了片刻清静,便慢慢地在枕头底下翻找,果然摸到一枚刻着“独玉”的传音玉牌。
独玉涧,沧凌派五大支柱之一,下辖刑堂、武堂,执派内规章守卫之事,由独玉刀尊千山绝掌管。
天道第一次坑他的时候,寒江雪不仅反将一军还顺手把原主救了,现在原主和原主的亲师姐千山绝是唯二知道他异世魂身份的人。
白毛青年一番操作,很快收到了便宜师姐的回信,说解契要先控制一丝灵流扣住契约的尾部,然后再像解绳结一样一点点拉开纹路。
“控制一丝灵流……”寒江雪摸了摸小腹,面露难色。
这就得说到此界修真体系了。
修士们天生的灵根是负责来招灵气汇入丹田的,而灵台中心的灵眼才是控制灵气的指挥官。
灵眼会随着修炼境界凝结,为金丹、为元婴,甚至出窍飞升,可以说,修士的一身修为大半都修在灵眼上。
原主作为化神修士当然有出窍灵眼,可惜已经在上一次的劫数里碎了,这副破烂躯体里只剩下一条极品火灵根,天天招来狂暴火属性灵气横冲直撞,搅得寒江雪动不动就疼得冷汗直冒。
“没有灵眼真的一点灵气都用不了吗,”他惆怅地吐了口气,心想一位化神修士虚到只能坐轮椅也是前无古人了,“我偏要解了这师徒契——”
他那咬牙切齿的话没砸到天道头上,先让东暖阁的门砰地摔倒了。
错了,是摔进来一只小龙崽子,青角被木板刮得生疼,鼻尖和手指头都红通通的,捧着一碗药,委屈地瞅着寒江雪。
他动了动身子,火灵根又冒出来作妖,正难受,倒下的门板应景地送来了料峭的春寒,吹得寒江雪和跌在地上的小男主同时打了个喷嚏。
陆麟川模样不够体面,药碗却端得稳,冷风掠过发黑的药水,斥了一室苦意。
他站起来偷偷整了整衣衫,小步凑到寒江雪面前,咬着唇,双手奉上药碗,低声道:“师……请、请您用新送来的药。”
白毛青年把玉牌往窗台一丢,心头闷着暗火,听人催他吃那苦了吧唧的玩意,火气蹭地燃到嘴边,看也不看便脱口而出:“可以了,你那么勤快干嘛?在我这住不了几天的。”
“刚才我跟别人讲话我看你也听了大半,心里有点数,找个不碍我眼的地方待着去,少来烦我。”
平白吃了一顿火的小孩垂着脑袋蔫在原地,哪有《龙帝》里独身执剑的威风,眼下不过是一只被抛弃的落水小狗。
他默默地杵着,委屈在无声里蔓延然后掉到地上,寒江雪终于舍得扭过头分给他一个眼光,便见小龙崽子十个手指头都冻得发红,鼻头也红红的,发觉自己在观察他,还慌忙屈了指节藏到身侧。
“你……”
“您让我拆掉傀儡丢进湖里,我已经卸了它的关节,分别镇在四个地方了。”
寒江雪的你字你不出来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天道硬塞的小男主又听话又老实,也没做错什么事,只是倒霉,当了书里的主角。
他转念一想,说到底,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还没踏上仙途呢,怎么就要担着龙帝的罪过了。
唉,他都乖乖地拆掉傀儡了,手心鼻尖都冷,一声不吭的。
寒江雪心里软软地塌了一角,换了个缓和的声调,道:“算了。左右你还得住几天,那个立柜的架子上有被褥枕头,你先拿着用。”
陆麟川捡起这句还算温柔的话,粘了粘一地碎心,迈开两条短腿跑去立柜前面,跳着想够那个把手。
跳一下,差一点儿;再跳一下,还差一点儿。
很努力了,可是差一点儿。
寒江雪看他憋着股劲,就非得跳上去,终于无奈地说:“有凳子,你回头。”
少年卡壳似的僵了半截,听话地转身搬来凳子,一番打量后犹豫地踩了上去,摇摇晃晃的,边抱那团瞧着比他还大的东西,边听后头看热闹的说:“多娇惯的小少爷,凳子也不知道用。”
陆麟川小小声辩解:“现在会了!”
寒江雪被他逗笑了,垂着眼睫微微勾唇,目送小龙崽子出门,见对方还仔细地关好了门,心里想,得了。
他和小男主那点算不上仇恨的事,扯平了。
等他把师徒契解了,两人便从此陌路,各过各的吧。
天色渐晚,夕阳陪着药碗等到余温散尽也没能等来该喝它的人。
寒江雪躺在床上有点半死不活的,想,身体问题主要怪火灵根。
这火灵根在《龙帝》里大有安排,是作者给小男主准备的第一个金手指,书上说得不太清楚,只写他十三岁那年拜入万踪真人寒江雪门下,得了火灵根,倒霉师尊就撒手人寰了。
原主魂魄有缺,失去灵根灵眼镇魂,魂飞魄散也是自然,但他跟天道斗法的时候抢了点好处留在识海中,神魂十分稳固,等他了解全面,把这讨厌鬼从丹田里挖出去扔掉就行了,喝什么药,苦得要死。
至于天道老儿希望他把火灵根给小男主?想得美。
寒江雪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刚才那只探头探脑的小龙崽子,意志顿时不够坚定了,在心里把句号划去,觉得还可以看看情况,如果事情好办,小孩又听话,也不是不行。
胡乱计划一通,寒江雪昏昏沉沉地眯到半夜,只觉身上越来越热,火灵根猝然一跳,灵流暴滚,痛得简直是把他按在刀尖上来回拖,惊咳惹醒了整个东暖阁。
窗台上凉凉的药碗要是能说话,此时想必已经笑裂了嘴角,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送给白毛男青年,哦,摔到地上了。
他紧紧抿着唇,想撑起身子爬回床铺,奈何力气太小,努力半晌还是纹丝不动,找千山绝吧玉牌下午扔窗台了远得很,事态堪称严峻,险些没把寒江雪当场气死。
破罐子破摔,他干脆躺在地上任火灵根猖狂发作,闭着眼睛就当自己死了,心里却又还存着一片隐秘的希望。
想什么东西,难道指望那只小龙崽子吗?
所以黑发少年真的出现在东暖阁时,寒江雪还以为自己疼出了幻觉。
陆麟川一言不发,温柔地把他扶回床上歇着,夜明珠映出他一双墨瞳,浅金泛得不明显,像一座沉稳的靠山。
待他躺好,那碗凉飕飕的药又挨了过来,用热毛巾捂着,安静地。
寒江雪心里有点滋味难言了,他形容不上来。
他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
一个六岁就自己过的人,怎么知道被人仔仔细细地关照是哪样的感觉?总之,他没再闹什么幺蛾子,仰头喝尽了药。
毕竟是沧凌派领头医修水长老的方子,冷了效果也还不错,一碗药下肚,他立时有了说话的力气,便问道:“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我这儿干嘛呢。”
陆麟川紧张地绞着手,嗫嚅道:“师徒契未解,徒弟便一定还是师尊的徒弟的。”
寒江雪训斥的话没法进行了,他翻了个身,背对小龙崽子,幽幽地说:“别叫我师尊,你出去吧。”
青年窝在被子里悄摸儿听小孩的动静。
慢慢地走了,门合上……是不是语气太重了,他突然在苦得发麻的舌尖上尝到一点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