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云霞在天边晕染出层层叠叠的绮丽色彩,映得半个京城都沾了温暖的颜色。微风拂过街巷,将泥土与花草混合的气息送入鼻端,连市井的喧闹都透着几分悠然。
关宁下值回府,走到长街上时,心里还记挂着府中花娘前些日子的抱怨。
那日她路过院中,花娘正在院子里翻弄泥土,与几位妇人叹息,说她费心培育的牡丹幼苗竟没能活下来,尤其是那株“昭华”,她原以为能存活的,哪知终究还是枯了。
你只是,府中用来购花的银钱已经用尽,短期内恐怕难以再添新花苗。
关宁本未放在心上,可花娘接着又说:“大人曾提过一句,说没见过这种牡丹的花开是何模样,我想着,若是能养成,等花开了,就能请大人看看,可惜……”
关宁听着,才恍然想起,自己确曾在一次随意的闲聊中,提过一句未曾见过这种牡丹。她原本只是无心之语,竟被花娘放在了心里,还细心地想要种出来给她看。
她不是喜欢繁花锦簇之人,平日里也少有这方面的留心,但她明白,院中的花,不单是为了装点景致,更是花娘的一片心意。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不擅长表达情感,可这一刻,她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想,去东市看看。
***
下值之后,她走进东市,想要买些新的幼苗回来,让花娘再试一次。
东市人来人往,茶坊酒肆、小贩商铺鳞次栉比,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声、孩童的笑声交织在一起,熙熙攘攘间透着一派祥和盛景。
关宁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间生意极好的花铺前,铺子里花香四溢,陈列着各色花卉,顾客络绎不绝。
她环视一圈,正好看到一排排新到的牡丹幼苗,嫩叶青翠,枝干虽细,却生机勃勃,看得出是精心培育的。
目光落在一排刚到的新牡丹幼苗上,尤其是那株“昭华”——叶片青翠,根系健康,显然培育得极为用心,她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枝叶,确认幼苗的根系健康,这才点头满意。
“掌柜的,这牡丹幼苗多少钱?”她开口问道,语调平稳而略带清冷。
话音刚落,她身后不远处的女子停住了脚步。
那女子本是拿着账簿在核对花草,闻声回头,看清关宁时,神色微微一变。她愣了片刻,随即便放下手中之物,收起方才漫不经心的姿态,欠身一礼:“大人。”
关宁转头,看向眼前之人。
女子身量纤细,衣饰素净,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神色间带着一丝审视,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官袍上,似是惊讶,又似是钦佩。
而是在大康朝,能穿这身官袍的女子——唯有一人。
关宁微微颔首:“你是?”
“陆天巧。”女子回道,“此铺的账房。”
关宁不甚在意她的身份,点了点头,便要继续问价。
可陆天巧却没移开视线,眼神复杂又带着几分敬仰。
她为何能一眼认出关宁?
因为大康朝堂上,女子入仕百年都未曾有过了,而她的存在,如惊雷破空,震动了满朝,也震动了整个京城。
她是儿子口中的左拾遗,是这长安城里人们争相议论的话题。
第一次听闻女子入仕是从孟陆口中,那时她便对关宁充满了好奇,但孟陆却对女子入仕,难免存疑,她当时告诫孟陆不要以性别去判断能力。后来可朝堂之上,关宁的政见与言辞却让孟陆逐渐改观,甚至屡次在家中大加赞赏,说她言之有物,远胜许多庸碌之辈,往往言及:左拾遗虽为女子,但大康能有此人,实乃幸事。
陆天巧听得多了,自然对这位女子更加多生出了几分敬佩。
可她未曾想过,竟会在东市的花铺里,真正见到关宁。
她本就对这位女官心生敬意,如今亲眼所见,更觉气度不凡,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可是要买牡丹?”
关宁点头:“是。”
陆天巧随即上前,将那盆牡丹轻轻挪到一旁,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大人眼光极好,这批牡丹幼苗是新到的,品种极佳,开出的花色必然富丽雍容。”
关宁见她动作熟练,眼中带着几分审慎,显然对这些花卉颇有了解,便随口道:“陆账房对花卉颇研究啊。”
陆天巧笑道:“略知一二,平日里核对帐篷,也会留心花草。”
“可有什么推荐的牡丹?”关宁看着这满园花色,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昭华好看,但极难养活。但我们家培育了另一种颜色不输昭华且比它更易养活的牡丹——盛唐。”
***
陆天巧将店内的牡丹一一介绍给关宁,二人时不时的随意闲聊几句,气氛轻松随和。
就在这时,铺子外传来一道粗嗓门的喊声——
“陆娘子,花肥给你送来了!”
陆天巧听到声音,朝外头看了一眼,随即冲关宁歉意一笑:“大人稍等,我去收个货。”
她步履轻快地走出门,关宁的目光不自觉地跟了出去。
只见铺子外停着两辆装满花肥的板车,几个挑夫正站在一旁擦汗,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双臂健壮,肤色黝黑,一看便是经年劳作之人。
陆天巧原本还带着笑,瞧见板车时,脸色忽然一变。
她走近几步,目光扫过车上的花肥袋子,眉心微微一拧,语气透出几分凌厉:“少了。”
那汉子愣了愣,随即摆手狡辩:“陆娘子,哪能少?这可都是按数装的。”
陆天巧冷笑了一声,眉梢挑起:“我陆天巧的眼睛,从未错过。”
她的语气不重,但带着十足的笃定。
关宁站在铺中,看着她的神色变化,顿觉有趣。她原以为陆天巧只是凭经验判断,可下一瞬,陆天巧已经张口:“你这两车花肥,每袋应是三十斤,整车共五十袋,总计一千五百斤,可我一看便知,这一车少了近三十斤,另一车也差不多。”
她语速不疾不徐,说得清晰有力,仿佛只用眼睛一扫,便能将账目盘得一清二楚。
那汉子被她这话镇住,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是强撑道:“陆娘子,您这可就冤枉人了!这一袋袋装得好好的,哪能凭眼睛就看出少了?”
陆天巧轻哼一声,转头对店内的小二道:“去,拿称来。”
小二见状,立刻应声跑进铺子,不多时,扛着一杆大秤出来。
陆天巧当即让人随机取几袋上秤,一称之下,果然少了二斤有余,再多称几袋,每袋皆是如此。
关宁看着这一幕,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她原本以为陆天巧只是经验丰富,未曾想她不仅判断准确,连少的斤数都能精准估算——这份眼力,当真非同一般!
称重的结果出来,那汉子登时讪讪地笑了,干巴巴道:“这……怕是路上颠簸,撒了些……”
陆天巧冷冷地看他一眼,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凌厉:“路上颠簸?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她语气一顿,又缓缓道:“京城的商户都知道,我陆天巧有个绰号,叫‘尺子眼’。我看过的账,算过的数,从不会有错。”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质疑的底气。
那汉子彻底没了话说,连忙拱手:“陆娘子,是我家人装货时疏忽了,下回定不会再出这种错。”
陆天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下次若还是如此,以后你家花肥,我一袋也不会再收。”
汉子连连点头,陪着笑脸,匆匆吩咐人去补足少的斤两。
站在铺中的关宁,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切。
她原本只想买几株牡丹,不曾想见识了一场“斗秤”的好戏。
她不是没见过精明的账房,可像陆天巧这般,单凭一眼就能精准估算斤两,且言辞强硬、不卑不亢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更何况,她虽身为账房,却丝毫不显小家子气,举止沉稳,行事果决,气度非凡,哪怕面对市井泼皮,也能不动声色地占据上风。
关宁看着陆天巧的背影,心底不禁生出几分欣赏。
待陆天巧处理完外头的事,再回到铺中时,一抬头,见关宁仍站在原处看着她。
关宁轻笑一声:“如今见了陆娘子,方知这世上还有如此能人!”
陆天巧被她夸得一愣,旋即笑着摆手:“哪里的话,不过是混口饭吃,总得把本事练出来。”
她又想起正事,连忙道:“方才的牡丹,大人可看中哪几株?”
关宁随手一指:“昭华,还有那几盆盛唐,以及那几株也一起包了。”
这都是刚刚她介绍给关宁的牡丹,陆天巧有些惊讶:“大人这些都要吗?”
“你的眼光既然这么准,我自是放心。”关宁淡淡道,“再者,这花铺是你在管,想来不会坑我。”
陆天巧听她言语中的调侃,忍不住笑了,低头熟练地打包牡丹。
她忍不住看了关宁一眼,眼神里透着几分钦佩,“其实我早听闻大人的事迹,今日得见,才知传言所言不虚。”
“哦?”关宁挑眉。
陆天巧笑道:“女子能入朝为官,本就是前无古人的事,朝堂风云莫测,大人立身其中,定然经历不少风雨。寻常人只听闻外头的议论,可我今日一见,才知大人举止气度,想必大人定是经历了不少坎坷才能行至此处,世道不允许女人做官,但是大人做到了…现下长安城里有不少京中小姐都以大人为榜,要入朝当官呢!”
她话语坦率,并非奉承,而是发自肺腑的敬意。
关宁听着,她本身对外界的议论向来不甚在意,可这番话,却让她心中生出波澜。
年幼时,在宁州,她本就无意争锋的人,阿爹阿娘也只是希望她快快乐乐地长大,后来三城沦陷,她被迫上京,长安三年为了自己不被安排选择入宫,入宫之后为了自保不做替罪羊的小鬼慢慢走上这条路。后来她发现救自己很容易,但是救小人物难,她开始主动走上那盘棋,去推行她所坚信的理念,为此,她不知经历了多少阻碍、多少流言蜚语。
可如今,当她站在这人声鼎沸的市井之中,有人对她投以这样的目光时,告诉她成了大康很多女子的榜样和敬佩之人,她才意识到——
或许,她已经在改变些什么了。
她并非只是在孤身前行。
她垂眸,伸手轻轻拨开一株牡丹的叶片,指腹摩挲过枝叶上的脉络,想到了深宫之中的那几位,轻声道:“并非我一人之力。”
陆天巧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
可下一瞬,她便笑了:“大人谦逊。”
片刻后,她将打包好的花苗递给关宁,又叮嘱几句养护之法。
关宁接过,轻轻颔首。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竟生出几分期待——期待院中那位花娘看到这些牡丹时的惊喜神色,期待那些枯萎的地方被新的花苗填补,期待着,那座院子会开出她未曾见过的春色。
待到交付银钱时,她看着关宁手中的花苗,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感慨。
关宁看着她,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女子以我入仕为榜样,实则是看到了人生不一样的出来,但每个独立,为自己生活而奋斗的女子,都是真正的榜样。”
这话一出,陆天巧彻底怔住。
她低头轻笑了一声,随即正色拱手:“大人这番话,我受教了。”
她知道,有些人,即便身处风雨,依旧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回应世间的温情。
关宁淡淡一笑,抱起花苗,转身走出花铺。
夕阳斜洒,映得她的身影修长沉静。
陆天巧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心底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大康,怕真的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