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晌午起来,翟和朔发现门口多了个纸箱。
闫裴周拆了快递,他才想起来是之前话费充值抽奖活动里抽到的免费手机。这种活动看着很不靠谱,翟和朔一直默认是营销骗局,真看见奖品实物还有点吃惊。
电子产品他不缺,新的这台就丢给闫裴周用了。
他没忘了警告对方:不准带出去。
光天化日之下,要是有台手机凭空消失,等闫裴周放下了又重新出现,怎么想都很诡异。
翟和朔往这台免费得来的手机里塞了张很久不用的电话卡,同时非常干脆地忘记了它和自己一个没发过帖的微博小号的绑定关系。
于是,从这天开始,他的微博里多了个新出现的死忠粉。这人上来对着他就是各种夸,一面收集各种语料,很快就从“这是我能免费看的吗”的常见话术发展到“老婆我要亲死你”。
类似的文案看过很多,像这人一样的粉丝之前也遇到过,翟和朔从来没有特别注意,只是冷漠地刷过去。
到签售活动结束的第四天,和“白不百”这个画师相关的话题里跳出了一篇控诉性的微博。
博主自称是画师的高中同学,中学时就常被对方校园霸凌。本以为毕业就没事了,谁知前阵子同学聚会,这画师竟然还雇了人来威胁他,要他对过去的事守口如瓶,甚至还真动了手。
是误打误撞看见了网友发的签售活动朋友圈,博主才知道他们的好同学就是画师白不百。为提高自己瓜料的可信度,这条微博里还贴了张毕业照用作证明。
绘圈相关的大博主闻风而动,翟和朔知道时事件已经开始发酵。但这回风评和他想象的不一样,甚至还有奇怪的乱入评论,说他身上的反差很萌。
翟和朔盯着那个“萌”字发呆,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大概、可能只是照片里的他看起来瘦小了点,不像能揍得过别人。
也有人提出质疑:如果真如你们所说,为什么不报警?医院的检查报告又在哪里?
博主没回。
在翟和朔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地方,闫裴周正在带头冲锋,以尖利的语言为武器。因为不用睡觉,他能回复的时间也多,嘴更是抹了砒霜般的毒,人骂一句他能回十句,从未落在下风。
翟和朔对这一切是完全不知情的状态。是过了两天再鼓起勇气再登上账号时,他才意识到这次的舆论风向好得出奇。
再然后,他发现了自己战斗力超强的新粉丝。
伤心鬼。一个陌生的昵称,似乎不是新号。微博置顶是对昵称来源的一点解释,说自己真名是由三个姓氏组成,又为被误解的白老师伤心,于是取了这么个昵称。
他没有解释那个“鬼”字是哪里来的,底下评论也默契地不纠结这点,直呼伤心大佬牛逼。
这位“伤心大佬”厉害的点在于他能24小时随时上线巡逻,看见对白老师不利的言论反手就是一顿输出,举报拉黑一条龙全用上,常常怼得人说不出话来。且对面从来没有人举报他成功过,因他用词上总是保持在恰到好处的程度,让人恨得牙痒,却又无计可施。
简而言之,看他怼人很爽。
翟和朔对着他主页里满屏的语言攻击沉默了。
他去找当事鬼:你干的?……没有这个必要。恶意是源源不断的,阻碍不了。
闫裴周却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和一只鬼讲道理是讲不通的,翟和朔很轻易就放弃了说服他的想法。
他找了个不太恰当的类比对象来评价闫裴周:你比最固执的人还要固执。
“那是当然。我是固执的鬼。”闫裴周咧了嘴,看样子比先前还要高兴。
翟和朔不明白他是在得意些什么。他没意识到自己有连着的两三天没再想过分消极的事,在闫裴周自成一派的评价体系里,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日子平平常常又无可奈何地过,翟和朔很少再问自己「我还要活多久」。
他现在使唤闫裴周已经十分娴熟,因为闫裴周实在非常好用。
像他此刻在厨房里,手上是一罐新买的老干妈辣酱,盖子封得紧了些,不拿刀估计撬不开。
他只需要敲敲墙,问一句:「在吗?出来帮忙拧下瓶盖」,下一秒闫裴周就会准时准点出现在他身旁,做那些对他来说有点麻烦,对闫裴周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今天也是这样。
闫裴周出现了,也不见他多用力盖子就被旋开。恶鬼洗过手,用布擦干,然后按了下他的头。
翟和朔的头发柔顺,闫裴周清楚他刚换了一瓶洗发水,显然新换的这瓶更好用。
他心满意足地揉了揉,重新回到翟和朔看不见的地方:“有事再喊我。”
翟和朔知道他是日常变态发作。
这只鬼走之前甚至还凑近再吸了一口。当他是猫呢。
他现在不大容易被吓到了。以前是听见外面巨响在屋里也会身体一抖,应该算某种应激反应。
喇叭声、爆破声,过节时骤然炸开的烟花,又或者只是哪家小孩在尖叫,翟和朔本能地害怕这些突然出现的声音,也怕忽然蹿出来的身影。
恶鬼总是一眨眼的工夫就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哪个角落,经常是他不小心磕到桌腿了撞上墙了闫裴周就会心灵感应般放个闪现技能,视情况嘲讽他几句,或者直接递罐抹淤青的药膏过来。
闫裴周神出鬼没,对他来说反而有脱敏作用。早先见鬼突然现身翟和朔还会不自觉呼吸一滞,现在也习以为常了。
去年他住的公寓也在这个片区,只是更近外环,除夕夜听江边烟花放了一整晚,觉都没怎么睡。
原本市里是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的,禁了好几年慢慢又放开了,也不知道今年是怎么个情况。
……今年过年也会有人放烟花吗。
“——你想放烟花?”
“有点麻烦。附近适合放烟花的地方不多。”
是闫裴周的声音。他记得自己只是想想,不知怎的就叫闫裴周听到了,又很奇怪,闫裴周只听到了后面半截。
翟和朔否认了:没有。只是随口一说。
他扒拉着自己指甲:我很讨厌烟花。太吵了,一放就是一整夜,耳朵都快聋掉,硫磺的味道也很冲。
闫裴周倚在墙边,是很懒散的姿态,说的也是不太重要的话:“你要是想看——只是远远看着,不靠太近的话,跨年那天江边会有烟花表演。”
翟和朔不知道他是哪里听来的消息。身为鬼魂,闫裴周的消息经常比他这个纯正的人类还灵通。
这只鬼有意无意和他提了一嘴:“我还挺想去看看。”
再说吧。翟和朔敷衍他,等只剩自己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又止不住想,要不要先看下活动时间活动地点,也许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怎么就突然开始做计划了。
翟和朔有种微妙的不好预感。
感觉这个半道杀出来的烟花观赏计划会和他的自杀计划一样,落灰再落灰,最后都遗失在走过的哪个角落。直到某天闫裴周突然再翻出来,带一手灰来喊他出门:
喂。八点烟花表演就开始了,我们去桥上。你可以一边跳一边看烟花,当然我会把你拉住,不会真放你跳到水里头。
-
二十三点五十九分。
翟和朔上了床,打了几个呵欠数着秒等一只鬼来。他数到第五十个数时,恶鬼如约而至,是来替他关灯的。
关灯前闫裴周照例和他道了晚安。和睡前替他关灯一样,闫裴周讲“晚安,翟和朔”也变成一种习惯了。
……闫裴周。
他喊住了将要离开的恶鬼:我们昨天不是去了海鲜市场吗。
闫裴周肯定了他的说法:“下午去的。怎么了?”
是他要赶翟和朔出门,地点却是翟和朔自己定的。人类难得有点食欲,说是要去买鱼。只是时间不赶巧,回程时和前一班公交前后脚错过,又撞上场大雨。
没有先看过天气预报,见天空是半透明的成色就拉了翟和朔出门,理亏的是他。
他凑到床边去看,翟和朔把自己裹成了粽球,全身上下只一张脸露出来,眉眼却是弯着的:……还下雨了。我们要回来的时候。
闫裴周以为这是算账来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下雨是小概率事件,怪我,以后出门我会记得带伞,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
翟和朔摇头:也没淋到几滴。
他想说的,是和这场雨只沾了点边的、99%的内容都是胡言乱语的其他东西。
翟和朔想起昨天那场大雨。
张口吞吐雨水的下水道、提前亮了灯的小超市,超市门口后座湿掉的几辆摩托,蹲在屋檐下等雨停的他,以及永远在问他冷不冷用不用穿外套的闫裴周。
雨水溅在装着鱼的透明塑料袋上,哪里都湿答答。顶上的灯也是很奇怪的白,光线打在闫裴周那条项链上,反光清晰。
明明在下大雨,他却觉世界也变得透明。
今天也是还有点雨丝在半空中打转的天气。
他对闫裴周说:你知道吗,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就发现了——
我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就算失去所有的声音。可以想让你牵我的手就牵,可以偶尔嘴馋,可以听你每个晚上说晚安,下雨天也可以在满是鱼腥气的屋檐下躲雨。原来错过一班公交也不是那么糟的事情。
翟和朔眼睛黑得发亮,盛着最真挚的谢意:……还有,闫裴周,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想明白了。
——“舒服得像是从没来过”的说法是不对的,连你也不清楚“来”之前是怎样一种状态,我又怎么能自大到断定这个世界就是最最糟糕的?
世界寂静。
闫裴周知道他是在说什么。
翟和朔有很多未发表的漫画,有些相对完整有些更像是涂鸦,就堆在书柜最里侧。其中每一本闫裴周都看过,知道不公开发布的内容翟和朔向来填词填得随意,写主角心理活动的框里就有这样一句。
那时他没意识到这是翟和朔自己的想法。不是求救,翟和朔只是无意识地向外界分享了自己的讯息。
这种时候,是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的。
“翟和朔,你别睡了,”他喊翟和朔名字,又手动掀开人类身上由棉被组成的护罩,“……先起来。”
翟和朔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照他说的爬了起来,睁着双迷蒙的眼看他,睡意没散去多少。
闫裴周反而失语,半晌自己先笑了:“也没什么。……就是忽然很想抱你。”
想抱住他,将人留在自己身边,放任占有欲肆意生长,看看最后会是什么样的一幅图景。
这样干净的一个人类走在外头会很容易遭人惦记。翟和朔有时反应迟钝,心思也单纯,闫裴周不放心。
翟和朔没听懂。
脚压麻了,他将腿从底下抽出来,很放心地往恶鬼怀里撞,正合闫裴周意。
翟和朔闭上了眼睛。像是被一个影子托住,闫裴周没有很用力,只是稳稳将他搂进怀里,身上有他熟悉的气息。
闫裴周的声音飘过他头顶,带一声叹息:“唉。真想就把你锁在屋里,除了能晒到阳光的天台,哪里也不许去。”
“但还是算了。”
他打个响指,灯就灭了:“晚安。翟和朔。”
“……明天我们再出去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