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头到底是不如从前,还未出城几里,崔玚的黑鬃马就已追上它,他挑衅斜瞥一眼李沅真,超她而过。
李沅真哂然一笑,专心驾马,她早就过了事事都要争输赢的年岁,跑马小试教崔郎赢一回,倒也无妨。
日头稍放热,去城略远,潏水岸边出城踏游的百姓少了许多,多是零星一两人一道,不成伙群。
李沅真牵着马走在潏水边,顺河岸南行,雀头随着她的步子,边走边嚼岸边的嫩草。
崔玚将那匹黑鬃马拴在棵柳树上,柳树才新抽了芽,被风一扬,直贴上黑鬃马的面,成了它的新鲜草料。
他自己则折下二寸长柳枝,找了片无人驻足的空地坐下,用随身带的刀削尖一头,手在柳枝两端一旋一磕,外皮直接被脱下,小小的柳管还渗着青绿色的汁液,泛着独特的清香。
随意在袖口一蹭,才将柳管置于唇边,嗅着那份青涩的气息,他轻轻吹气,柳管削得不太好,声响高亢却略显刺耳,他浑然不觉,只将两臂架在胸前,边吹边看着李沅真越走越远。
他小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顽童,他是家中老二,但他上不及兄长稳重,下不比小弟成熟,谁若是提起他,总逃不开“顽皮”“淘气”的字眼。长大后,他依旧心性开阔、乐天知命,或是用心思不活、无有多少曲折心肠形容更为贴切。
他的一生,很是顺遂,至少在遇到李沅真之前是如此。
李沅真是他遇到的第一道坎,那年还未及弱冠的他,被这道坎绊倒,他装作不在意,起身拍了拍衣上灰尘,想着迈过去就好。可他抬起脚,坎就增高,他越抬坎越高。他又想,绕过去就好。于是,他往旁边走,但这道坎通人心,他往左走,它便往左伸,他掉头往右走,右边又加出丈长。
如此不行,那般不可。
他依旧有应策。
跨不过,绕不开,那他避着总可以吧。
此法倒真有效,他三年来虽时常恍惚间见到那道坎,但他不去碰,躲着避着也算安生,那道坎已经看不见尽头了,不过无所谓,他还有身后大片的阔野能行走。
但他始终是天真了。
那道名为李沅真的坎,在不知不觉间绕了他一周,将他圈在其中,曲江重逢,他才发觉。
那日与李沅真分别后,他站在曲池坊的横街上抬头望天,还好,高悬在颅顶的天是大亮的,他还能插翅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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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阳日晕斜挂在东边的天上,将李沅真的侧影拉得极长,让他觉得,李沅真的张扬里掺了抽不尽的落寞。
光阴早已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墙,将他们拉得更开。
那日李沅真一句“你我之间,是我负你”,搅得他一夜未眠。理智告诫他,李沅真坏透了,敢信你就是大蠢蛋!可脑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在驳斥理智,它说,李沅真就是千般好万般好天下第一好!
直到晨钟响彻长安城,它们也没吵明白,不对,是直到此刻。
不上来那股气时,细想来李沅真也是极好的,她不娇纵,也不跋扈,甚至还有着身处高位之人少有的亲和。
纵使与李沅真分别,他依旧为李沅真的才气与魄力所折服。
那李沅真是何时变得如此苦心钻营的呢?
也许,要从颖王世子李忆离世算起。
昭彰二十一年孟夏,河北道武陟、汉怀等县遇大洪,水淤不泄,百姓死伤流离,李忆与安阳王李滦一道前往督监赈灾,到武陟后,整日奔劳在水患严重之地,与府兵一起,夜以继日施救灾民。
但武陟灾情实在严重,耽搁过久,湿瘴之气入体,洪水后又多瘟疫,此一遭李忆染了一身疾,再加之他本就沉疴在身,回长安后身体更是亏损有加,几日内眼看着筋肌俱懈,行止不能。
御医方士全寻了个遍,皆言无药石无医。
时恰先帝寿将尽,撑到病躯回天乏术,才将皇位传给了陛下,陛下也因即位之事颇繁,少有心思顾及李忆。
陪着李忆的,只有李沅真和世子妃薛远楣。
李沅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最敬爱的兄长一天天枯槁下去,明明二十出头的年岁,看着却如垂垂老者一般。
午月朔日,先帝宾天,举国皆哀,长安遍城缟素。次日辰时,李忆随先帝去。陛下悲恸不已,诏表天下,追封嗣王李忆为怀济太子,以太子礼制入葬。
可天子国丧,分去了太多人的精力,李忆之丧,倒显得也没多么隆重。
他那时在做什么呢?
他陪在李沅真身边,为她做不了太多,只在李忆临终时,为他属纩①。
李沅真表现得很平静,在宜春殿陪了薛远楣整晚,第二日还能谴鸿胪寺与京兆尹共摄丧事。
直到吊丧毕,她才卸下那股吊着她的力气。
那夜,他牵着她的手,走在颖王府映日池边的小道上,时已至夏,她的指尖却冰凉,池中芙蕖漾着渌波,映在李沅真眼里,尽是灰白。
他伸手抱住她,手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起初,李沅真只是任他抱着,三五个呼吸后,李沅真才搂上他的腰,下巴枕在他的肩上,硌得他生疼。
她瘦了一圈。
李沅真的身躯细细密密地颤抖,双手紧攥着他的外衫,喉头呜咽,他能感觉到她在竭力克制。
他知道,她在哭,那个成日里恣意潇洒的李沅真,也不是总能无忧无虑。
他的肩后很快就被洇湿,他收紧手臂,在她耳边喁喁:“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永远是多远,他不知道,反正他食言了。
不久后,李沅真就开始奔走于官场朝堂,向陛下进言想要做皇太女。他不知陛下当时存了何等心思,直接应允了她,甚至想即刻着人起草下诏。
但这天下非是皇帝一人之天下,群臣不满,罢朝作挟,哪怕是皇帝也要妥协。
他的阿爷是此案的功臣,也是罪臣。功在阻挠公主惑乱朝纲,罪在自恃位重功高,藐视君威。
在他看来,他阿爷是算不得功臣的,阿爷有时太过抱残守缺固步自封。但于今再说这些,已毫无用处。
他的心一缩。
因分心而失焦的双目忽得清明,入眼却是李沅真与不知何时冒出的封悦洲在潏水边牵马闲逛的画面。两人一马,漫步河畔,温馨缱绻。
他即刻转过脸去,自唾道:崔英光你真是活该!你怎有资格怜悯公主!
倏尔,他又将头转回去,将手中的柳管弃在一边,深迷着眼,恨不得能一目千里。
“他在往这儿瞧。”封悦洲的声音含笑,有意靠李沅真更近。
李沅真不用回头望都知崔玚此刻会是何种表情,她胸腔微振,看着如翠练般的潏水,缓缓道:“他一直都瞧着这边。”
封悦洲挑眉,“可他好像才看到我。”
“你无需过分在意他。”李沅真虽如此说,却借着雀头向前走的劲,拉开了与封悦洲的距离,“你叔父近日可还好?”
封悦洲叉手弯腰,“谢公主挂念,日前接到叔父家书一封,信中言叔父近日身体已愈。”
今时北狄虎视眈眈,其余边地也在伺机蠢蠢欲动,封舒作为安西副大都护,镇守安西大域,容不得出半点岔子,李沅真沉声道:“封将军雄略英武,是大戚不可多得的良将,当是要养好身子,为大戚百姓再战数十年。”
“如此盎然美景在前,公主还是多赏些风景,少做些操劳事,大戚国力如此之强,不过是与夷狄交战,公主有何可惧?”
李沅真只是笑一笑,未作反驳。
长居京都,是会叫人不知战乱离苦。
她其实,也有些不记得是何种滋味了,安乐总使人耽于其中,变得麻木。
“公主往日与臣惯是亲近,臣还以为与公主是对相谈甚畅的知己,怎得这崔十五郎一回长安,公主与臣倒显得生分了。”封悦洲对滏阳公主的这段旧情有兴趣得紧,绕来绕去又把话题绕回了崔玚身上。
李沅真訾笑,眼神里溢满不耐,“封郎如此机敏,应当不会摆不准自己的位置吧?”
封悦洲的嘴角略一抽搐,忙不迭弯腰躬身,惴惴出声:“公主勿怪,微臣不是——”
“封郎不必惊慌,我没有要怪罪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旁人窥我私事。”
李沅真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崔玚走近就看她对着封悦洲笑靥如花。
亏他还……好吧,其实他就是想过来瞧瞧。
对对,这潏水风光这般地好,他们可待得,他崔玚怎么待不得?
他牵着那匹黑鬃马,游荡在距离他们两三丈远的滩涂上,佯装饮马。黑鬃马还念着方才鲜嫩的柳枝,一个劲儿地往远岸的柳林方向挣。
选马当选良驹,这随手牵的就是不能合心意。
崔玚只得用强劲把黑鬃马留在原地。
李沅真翻身上马,雀头马蹄散漫,走得极慢,封悦洲识趣地牵起雀头的缰绳。
“封郎当是还有别事要做吧。”
封悦洲怎会听不出公主是何意,这是嫌他碍事,要驱他离去。他朗朗一笑,将手中的缰绳递给李沅真,又特意昂了声,以保能被崔玚听到,“臣确实还有要事,不能陪公主散心消遣,还望公主莫要伤怀。”
李沅真冷嗤,接过缰绳,冲他摆摆手,“封郎有事尽可去罢,莫误了正事。”封悦洲仪表堂堂,心思却是曲曲绕绕盈盈满腹,这世间若说心纯意真,还得是崔英光。
等封悦洲的背影瞧不见了,她才调转雀头,朝崔玚走去。
“马饮得如何?”她自马上侧身回望他,问道。
崔玚偏着头,故作无事,“正巧饮好。”
“是吗?我怎瞧着它未饮一口。”
“公主哪有功夫分神,当是看错了。”崔玚怪腔怪调的,想让人不多想都难。
李沅真低低笑出了声,“也不知是谁,前两日信誓旦旦,说不愿再蹈覆辙,今日这是——吃醋了?”
崔玚蹲下身子在潏水里洗把手,回她:“某只是实话实说,是公主意会偏颇了。”
“我也是实话实说。”李沅真的笑意扩大,“我说与你再续旧情你不愿,那我寻个其他郎君还不可了?”
“公主尽可随意。”崔玚挂着笑,眼却透漏精光,颇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
李沅真故意道:“封郎其人,说是貌冠长安也不为过,崔郎较之都要逊色三分。孟子云,食色,性也,我一凡俗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此话崔玚自是认可,封悦洲之风姿俊貌,可比九天神祇,朗朗风华。但人之样貌,看着周正即可,人皆有所长,在他处有长亦可使人熠熠闪光。皮囊之妙,于情爱中或许占优,但想情笃情长,皮囊之下的真心更为重要。
他站起身来,甩两下湿漉漉的手,又在外袍上来回蹭了蹭,“封侍御史的确有过人之貌,但崔某之好,却也无人可比。”
李沅真玩味道:“若论自夸,是无人可与你比,你且与我说说,你何处可当佼佼?”
“挑三尺剑如挥舞袖,挽六钧弓似奏胡琴,万军压城亦可面不改色。”崔玚得意挑眉,“如此而已。”
语有所谦,意尽含耀。
李沅真先点两下头,复又摇了摇头,“你武艺高强我是认的,但临敌面不改色,实在存疑,你又未上过沙场,到时被冲天血气骇得屁滚尿流瑟瑟畏缩,可就有意思了。”
大戚多年未有征战,崔玚都快忘记,李沅真是真的亲历过血流漂橹的战场。
他沉沉叹息,“但愿无有证实之刻。”
李沅真自马上弯腰,手掌撑在崔玚的肩上,低头凝着他的瞳眸,道:“最好没有那一天,但若不得不战,我定会倾力护佑大戚子民安然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