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丫头!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吵醒了陆婉莹,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呆了——
檀木椅,乌木几,身后一张帐子笼着黑漆的围子榻,帐帘卷起,露出一角素被。
这不是她从前的闺房吗?
她像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可是,她最后的记忆明明是一片雪地。
她在雪里被拉着跌跌撞撞地走,没穿鞋子的双脚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
身旁的人拉着她,他明明恨她,明明从来都不屑管她,可这个时候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陆婉莹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又是那样的冷,就只有从男人手上传来的温度是真的。
天地之大,他们却不知能够逃往何处……
“在这里!他们在这里!”
她听见了身后追兵的声音,一阵风雪迷眼,她仓皇转头,却见到一杆银枪冲着男人的后背刺来。
“不要——!”
她想也不想就扑了过去,挡在了他跟银枪之间。
一阵刺痛贯穿心肺,她向后倒去,眼前唯余谢景黎惊慌的面庞。
他抱着她,似是没有想到她会为他挡这一枪。
可是陆婉莹的喉咙跟肺腑已经被血淹没,令她呼吸都无法,更毋论是说话。
她抓着谢景黎的手,想要问他一句,究竟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又想让他快跑,但都只化作了冰天雪地里的白雾。
罢了,他是怎么回答,已经不再重要了。
陆婉莹在闭眼之前,这样想道,可是为什么一睁眼……她又活过来了?
是她没死,还是……
将面前的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当做了耳旁风,陆婉莹恍惚地转头,目光落在了房中的黄铜镜上。
没错,这是她从前的闺房,甚至在同样的地方也一样摆着张明晃晃的黄铜镜。
镜中映出她的模样——眉如翠羽,肌若白雪,束素的腰盈盈一握。
正是天生的美人坯子,还是未经过世俗蹉跎的青春模样。
与她死前憔悴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她重生了?
陆婉莹震惊地望着镜中的少女,正要看得更清楚些,可是一块帕子从旁掷来,遮盖了她的视线,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砸在她脸上的帕子滑落下来,那个一直在骂骂咧咧的人也映入了她眼中:“你个死丫头到底在做什么?哥哥同你说话你也不听了?!你看看你自己绣的是什么东西!这让我怎么拿出去换钱?!”
哥哥?
陆婉莹怔怔地抬头,抓着从身上滑落下来的帕子,看着站在面前满脸恼怒的人:“哥?”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陆恩生总算是勉强顺了气。
他将剩下的帕子一股脑地砸在了妹妹身上,喝道:“听好了,陆婉莹,咱们家道中落,不似从前那样丫头仆妇前簇后拥了。把你的小姐脾气改改,把这绣品改好了拿去卖!要是这个月拿不出钱,这房子你我也别想住了,等着流落街头吧!”
说完,他冷哼一声,沉着脸从妹妹的房间出去了。
坐在椅子上的陆婉莹低头,看着自己这满身的帕子,已经模糊的记忆又浮现了出来。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出嫁之前的事。
她其实不姓陆,她该姓范。
她本应是将门千金,只是一生下来就被人同陆家的女儿掉了包。
她成了乡绅之女,而顶替她身份的范雅则成了与嘉王之子有着婚约的将军府大小姐。
本来这样身份错换,她成了陆婉莹,也是被陆老爷跟陆夫人捧在手心的爱女。
陆家在淮州颇有根基,专门替宫中进贡丝绸瓷器,还兼了织造,作为陆家女,她活到百岁也无忧。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陆老爷跟陆夫人在游湖的时候双双遇难,他们的亲生子陆恩生又是个扶不起的纨绔子弟,家中便一天天没落了下来。
更雪上加霜的是,陆家竟然还与嘉王之子谢景黎有着杀母之仇!
没了养父母的荫庇,养兄又扶不上墙,她被两人的舅舅作价白银五百两,就做了谢景黎的外室。
他的仇怨无处发泄,便百般折磨羞辱于她。
陆婉莹原本以为自己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可满腔真情换来的却是无尽痛苦。
后来范雅发现了她的存在,更是哭闹不休,对她百般针对。
而她偶然得知身世真相,已没有勇气去寻找亲生父母,也斗不过范雅的心计。
再后来,谢景黎谋反事败,她跟着他一起逃出京中,最后死在了为他挡的那一枪下——
陆婉莹闭上了眼睛,眼角洇出了一滴眼泪。
她曾错爱谢景黎,但一切随着那一死,应当已经烟消云散。
老天爷给了她机会重活一世,就是要她不再被虚情假爱所蒙蔽,活出自己的人生。
谢景黎手段可怕,她惹不起,总躲得起。
陆婉莹平复了心情,睁开眼睛。
看眼下的局势,她还在陆家,还没有遇上谢景黎。
想避开他,那就应该尽快赚一笔钱,远走高飞,离开淮州。
而想要赚钱……她站在桌旁,看着自己刚刚捡起来的这些绣帕,端详了片刻,眉头皱成一团。
她上辈子真的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擅长的大小姐,这样的手艺,能卖出去才怪。
但她在谢景黎身边这么久,当他的外室,为了讨好他,什么都学。
她的绣活比起最顶尖的绣娘来,还差着火候,但要改好这些帕子,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上辈子她见过京都繁华,知道京中后面会流行什么样子,将那些样子搬一些到淮州来,绝对是独一份。
打定主意,陆婉莹就在桌前坐下,拿起剪子先拆了这些帕子,再改了起来。
……
改了一上午,陆婉莹眼睛都花了,才勉强能够满意。
看着变了样的几块手帕,她轻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大功告成。”
这么多块帕子,她一时间不能全改过来,只改了部分,绣的也全是花卉样式。
绣至午时,她将剩下的都先收起来,然后站起了身。
但不知是不是饿得发昏了头,陆婉莹隐隐闻到鼻尖有阵阵花香。
不止一种,像是入了百花园,各式各样的香味混杂着往她鼻尖冲。
她手撑着面前的桌子,眼睛往闺房的窗外看,外头只有株将开未开的蝴蝶兰。
陆恩生正从门外踏进来,一把把卖不出去的帕子砸在她身上,却并没有给她留钱买吃的。
陆婉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取下了墙上挂着的竹篮,装上绣帕,准备出门。
现在谢景黎还没有回淮州,她就算出门也不会遇上他。
等他回来了,她不能露面引起他的注意,到时候就再做打算。
眼下已经是深秋,冷风切切,黄叶凄凄,陆婉莹一出门感到一阵寒意袭了上来。
她将身上的薄衫微微拢了拢,转身关好了院门,一边挎着篮子往外走,一边想着自己赚到了钱,得尽快添件冬衣。
她将帕子改好,准备出来兜售之前,就想好了要往哪里去卖。
寻常的地方收这些帕子,一是嫌她量少,二是出不出好价钱,最好的去处是城中那些高门大户。
不是卖给千金小姐,而是卖给她们身边的大丫鬟。
陆婉莹心里清楚,千金小姐不会稀罕这样散户绣娘上门来叫卖的帕子,但大丫鬟们在主家面前得脸,月奉多,花个二三十文买张花样新奇、绣工中上的帕子,这不稀奇。
只是她盘算得很好,可挨家挨户敲了许多门,门童看也不看就把她赶了出去。
一连吃了许多闭门羹,陆婉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
大丫鬟都在深宅内院,不会在门边等她,她进不去,如何能够将帕子递到她们眼前?
她叹了一口气,低头走着,浑身冷得僵硬,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走到一处行人稀少的巷子口,三道黑影就罩了上来。
陆婉莹后知后觉地抬头,只见三个不怀好意的大汉将她团团包围。
三人边笑边搓手:“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么冷的天,出来卖绣帕?”
“看来是忙活了半天,都没卖出去一张吧?怎么样,要不要给哥哥们啊?”
陆婉莹咽了咽口水,向后退去。
在她身后是死胡同,往里面退,就是自寻死路。
可是面前三个男人,她一个弱女子,也不能硬碰硬。
陆婉莹的脑子急转着,从篮中取出了一块帕子,强自镇定地道:“一块二十文,您要几块?”
“嘿嘿嘿——”中间那汉子摸着下巴,一面靠近一边色眯眯地道,“情人之间的东西,怎么还要给钱呢?要不这样,哥哥给你二十文,你把自己和帕子一起送给哥哥们,好不好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见三人连遮掩意图都不打算再遮掩,陆婉莹叫了起来:“救命啊!救——唔唔唔!”
其中一人捂住了她的嘴,另一人将她的篮子往地上一扯:“来吧,哥哥们等不及了!”
中间的汉子两眼放光,就要朝她扑上来,陆婉莹被钳制着无法挣脱,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面前刮过一阵劲风,接着是拳脚痛击的声音。
这三个意图不轨的人“哎哟哎哟”地惨叫着,接连地被从她身边踢开。
感到自己恢复了自由,陆婉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就见到一个穿着骑装的武士背对着自己,站在这三个倒在地上的人面前。
得救了……
她腿一软,差点要跌坐在地。
“大人——”那三人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看到他怀中抱着的剑,忙不迭地求饶起来,“是小的猪油蒙了心,大人饶命!”
“是啊——大人不记小人过!求大人放过我们!”
“滚。”那挡在她面前的武士冷冷地道,这三个被打倒在地的人顿时连滚带爬地逃了。
陆婉莹忽然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背影也有些眼熟。
在她想起这个人是谁之前,空气中一阵木樨花香气袭来——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陆婉莹的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