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京下第三场雪的时候,到除夕了。
用过晚膳后霍卿荣还在处理公文,芷兰叽叽喳喳牵着卿玉从院子里跑进来:“主子主子,你快来看看!”
霍卿荣头还未抬,一个两个的盒子就被芷兰放在了案头:“这个是清浅姐姐的送来的。”
头一个木盒里是一只金簪,霍卿荣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顺着杆子的螺纹旋转,簪头与杆子分离,露出锋利尖锐的剑身。
芷兰对着那簪子啧啧称奇,又迫不及待催她去开下一个:“这个这个,这个是从越州来的。这么大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啊。”
霍卿荣视线又转向那个有半条胳膊长的大箱子,也不知道芷兰是怎么搬过来的,不过她到也是好奇,他们会送什么过来。
箱子被打开,里头整齐码放着四个由竹子扎成圆盘的烟花。
“哇,是烟花!”芷兰兴奋的一把抱起身边的小男孩:“卿玉卿玉,你看见了吗?这是烟花,我们等会就去院子里把它放了。”
猝不及防被举到空中的卿玉一下抓住了芷兰的袖子,不过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红着脸小声说了句:“好。”
霍卿荣难得看他这么高兴,直接就让芷兰把烟花搬出去。
下一个是个木制漆器描金掐丝盒,上头还坠着一把小巧细致的金锁。
霍卿荣瞧着眼熟,指尖挑起那把锁,认出是自家的手艺,这才想起来是那时给律子政送衣裳用的。
她挑挑眉,没想到他也会送东西来。
里面是一个白釉狮形瓷枕,狮子卧趴而头昂扬,竖眉瞪眼,獠牙凶厉,腰腹圆润下凹。
霍卿荣举着枕头还在仔细查看着,突然察觉袖子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是刚跑出去的卿玉,便顺手将东西放下:“怎么了?不去看烟花吗?”
卿玉却并不答话,只是把手伸进袖子里,小心翼翼拿出来一张纸,递给霍卿荣:“芷兰姐姐说,初一,是阿姐生辰。”
面前的小人短短几月长了些肉,此刻看上去到和窗上贴着的年画娃娃有些类似。霍卿荣捏了捏他的笑脸,接过那张纸。
纸上是:生辰快乐。
自从定了每日来她院中,霍卿荣就开始教他认些字,本想过些时日再教他拿笔,却不知他何时已经在学了。字已经写得不错了,每个笔画都规规矩矩的,只是依稀看得出来有几分霍瞻的影子。
霍卿荣仔细叠好纸张收起来:“写得很好,是阿姐小瞧我们卿玉了,以后就叫芷兰姐姐教你学写字吧,芷兰姐姐写得字可好了。”
然后她又取出一块平安锁,戴到卿玉脖子上:“也祝我们又长大一岁的卿玉,平平安安,岁岁无忧。走吧,我们去院子里放烟花吧。”
“嗯!”
“主子主子!你快看,是牡丹花哎!真好看。”
霍卿荣顺着芷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暗夜的空中开出一朵绚丽的牡丹花,星星点点的烟火落下,照得黑夜也如白昼。
照得暗巷中公仪素书的身影无所遁形,他回身撇了一眼天上的烟花,转眼就加快了脚步。
回到太子府的时候,律子政已经歪在榻上困得大眼瞪小眼了,不过听到推门声还是强撑着支起眼皮,一张嘴先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公仪叔,那瓷枕她见了怎么说?可还喜欢吗?”
公仪素书用剑拦住他要起身的动作:“交给芷兰了,她约你上元节灯会见。”
“啊,那还有十五天啊。”律子政哀嚎一声彻底摊回去:“我这是找了个军师还是找了个老师,大过年的也要叫人看公文。”
“算了。”
总归不得闲的并非他一人,累些就累些吧。
律子政如此安慰着自己,也就真的整日待在府里,看看公文、练练武。
直到正月十五这天,他一早就去了思朝阁,却被告之约见在晚上,又硬生生等到太阳落山,店小二来说霍卿荣等他去河边放荷灯。
他立刻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出了门。
上元节还是太热闹了,他跑两步就得被迫停下避让行人,跑了一刻钟回头还能看到思朝阁。
直到一个提着花灯的小姑娘拦住了他。
“大哥哥,买盏花灯吗?”
律子政循声看去,那花灯着实不算精致,灯面上的字歪歪扭扭,像初握笔的小孩写的鬼画符,可这灯谜实在是怪。
生时腹中空,棺中眉相连。
思考不过眨眼一瞬,他就接过了小姑娘手里的花灯,另一个手递了一锭银子过去:“你的花灯我买下了,这灯谜是你想出来的吗?。”
“是河边一个漂亮姐姐帮我们想的,谢谢大哥哥。”
花灯提在手里颇有些分量,他躁动的心稍许沉寂下来,还想再问几句,那小姑娘却已经仗着身子小,像条鱼一样游远了。
律子政便不再寻她,继续往河边去。
许是怕跑太快晃散了这灯并不算多牢固骨架,又许是怕熙攘的人群戳坏这蒙灯的薄薄宣纸。
他屈肘将花灯提在身前,放缓了步子走向约定的地点,终于远远看见了桥。
水波潋滟的护城河今夜像花纹底的黑色裙边,绣着虚实相应的灯火,行走的人们是细密的经纬线,交织成无边丝绸布。
他成了织女手中的梭,提着那一盏灯火越过桥,穿过河,看见属于他的针脚。
经纬交织的丝绸上有一朵盛开的牡丹,她就静静的开在那里,视线拨开纷扰的人群指点他的路径。
律子政突然觉得自己脚步快了,不然从岸边到放荷灯的石阶之间的十级台阶怎么两步就走完了?
“阿荣,倾慕我吗?”
快到脑子还不清晰,人到了眼前,话也脱口而出。
霍卿荣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扬起嘴角笑了笑,直接伸手掐住他的脸往下拉:“仗着有副好皮囊就妄图走些旁门左道偷懒?你若是还有空想些有的没的,我叫素慈也拨些公文给你,如何。”
“也好,”律子政顺势又弯了些腰:“你的那些批注我也看了,再多些也不过是飞书传情更甚。”
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近到数的清有几根眉毛,霍卿荣突然觉得他呼吸间的热气恼人,松开手,垂眼看见他手上提着的灯:“你这花灯笼要当荷灯放了吗?”
“嗯?”律子政将灯笼提起看了一眼:“不放,我没有想要求神问灵的愿望,也不信这些。”
霍卿荣不置可否,只是蹲下身子,捞起一盏荷灯:愿年年有今日。
她看过放下又捞起另一朵:上天保佑,这样风调雨顺的日子再长久些。
风调雨顺?霍卿荣不解,这就是风调雨顺了吗?
“我信。”
她突然开口,放下手里的荷灯推远,手伸进冰凉的河水里,搅弄起波澜,荷灯晃晃悠悠险些翻沉,好在她及时停了手。
“我信这世间有神,我有想要求神问灵的愿望。”
霍卿荣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荷灯,用了巧劲丢了很远,荷灯终究也浮浮沉沉平安的顺水而下了。
律子政低头看像她莹莹的侧脸,瞳孔里倒映出满河面的灯火,虔诚而又真挚,有一腔孤勇的愤慨,不像是要求神问灵,倒像是要揪着神佛的衣领,问他能不能办!
他突然轻笑出声:“阿荣,你现在有点像我娘。”
霍卿荣觉得好笑:“总不能是我最近逼你太紧,你就把我当作你娘吧。”
“自然不是,她可从不过问我的课业,而且你们也不一样,她是一辈子只等她情郎的小女人,你不是,你是大女子。”
霍卿荣不了解他的母亲,只是起身问道:“什么是小,什么又是大?总不能是看些公文就值得赞扬,享受情爱就要被诟病,在其位谋其事,没有人要去一味的学习别人觉得对的事情,我们只选自己想走的路。”
律子政点了点头:“一样了。”
“什么?”
“我说又一样了。”
律子政反倒蹲下来,看向一个一个漂过的荷灯:“你这番话我娘也说过类似的。”
“她说她少时想做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可后来遇到公仪叔才知道武功难学,兵书也难读,她吃不下那个苦,自此便重新捡起了女红,只为他的情郎绣花,她说她会做饭,会刺绣,即便她什么都不会,她愿意好好活着,也很了不起。”
霍卿荣听了也笑起来:“你母亲真是个妙人,不过她说得对,只要肯为自己好好活着就很了不起。但这就是你事事都知难而退的理由吗?你在偷懒。”
“是,我觉得读书好难,习武好苦,吃饭最开心,睡觉最惬意,看公文最最可恶。”
“可是你书读的很好,武功也一直在学,连公文都处理的很棒。”
夸奖听在耳朵里什么时候都是舒心的,唯独眼下,律子政想听的不是这些,所以他没有接话,只是心里酸得冒泡。
因为你需要,所以那些事也变得不难了,只要能帮到你,我愿意做和娘一样一辈子只等心上人的小人。
我不知道你认没认出我,但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做我的军师,也知道你瞒了我很多,利用了我很多,也许还恨我,恨不得亲手杀了我。
阿荣,我原来以为这五年等你来找我,只是为了看看你要如何实现你曾经夸下海口的誓言。
可是阿荣,爱上你太简单了。
你选好了你的路,我也选好了我的路,你是谁都好,我只要你,得空能不能也停下脚步等等你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