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棠犹豫之际。
被锁链拴着注定逃不了的小龙崽决心先发制人,眨去眼上的血渍与碎雪,把竖瞳几乎眯成一条墨绿的线。
然后匍低了身子,忽地跃起。
扑向身前人脆弱的脖颈。
余光里。
一柄剑撩起。
皎如月光,朝他倾斜。
咔嚓——
他的身体骤然一轻。
砰——
有什么东西落地。
小龙崽愕然,尖利的犬齿却已透过幂篱轻薄的白纱,咬入肉里。
紧接着,炽热的血涌入喉咙。
他眼前的景象变了。
哗啦——
被血染红的黑水潭中,一头巨大的兽破水而出。
犄角、黑鳞、蝠翼……
特征与他一样!
小龙崽兴奋地注视巨兽的一举一动,憧憬着有朝一日也能成长如斯!
“仙尊!他竟然害死了仙尊!”
“怪不得这天杀的魔物要开昆吾山的封印,原来他便是凶兽本尊!”
“本宗主定杀你为师弟偿命!”
无数流光飞来化作修士,手持着的各式法宝利器,皆指着黑水潭上。
而他们喊打喊杀的对象却充耳不闻,径自降落在谭边雪地上的一片红中,硕大的头颅垂下,低低地哀鸣。
听得小龙崽也情绪低落,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巨兽身上,转移到下方。
他莫名知道那红雪里躺着个人。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这时候,被忽视的修士们开始发起攻击,法宝利器伴随着五颜六色的灵光,自四面八方袭向谭边的巨兽。
巨兽张开翅膀,护住身上的人。
小龙崽不禁急了,围住了他还怎么看清那人是谁?许是跑过去,又许是飞过去,他出现在巨兽翅膀的边缘。
小短手努力扒开一条缝隙。
探头往里瞧——
暖黄的灯光透过浮动的白纱,照在一张比雪还白三分的脸庞上。容色绮绝,但胜在气质清冷,于是便如一朵美丽而圣洁的花,教人不敢攀折。
而此刻,那远山眉下一对明月似的眼眸,正倒映出他狼狈的身影。
“可喝够了?”钟离棠垂下眸问。
刚重生,心神不宁才起了杀念,此刻缓了神,方觉“杀”,治标不治本。
杀意弥散,突如其来的幻象也破碎了,小龙崽倏地回归现实,来不及惊诧,便后知后觉自己饥饿的身体,正本能地吞食钟离棠的血液填肚子。
慌乱松开獠牙,小龙崽扭身就想逃离,却被钟离棠一手按在了怀里。
“别动,有人来了。”
冷淡如碎玉的声音,好似有什么魔力,令小龙崽下意识停止了挣扎。
然后他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比雪更冷,比梅香更淡。
缥缈得仿佛来自遥远的山巅,混杂着一丝苦涩,被温暖的怀抱一烘染,如同一场美梦,把他完全包裹。
-
“看老子今天不打死……”
来人拎着狼牙棒,骂骂咧咧,走近瞧见老梅树下的白衣人时一顿。
“——阁下是?”
“客人。”钟离棠抬眸,淡淡道。
书里,这位会仙楼掌柜兼斗兽场驯兽师,会在今夜把小龙崽打个半死泄愤,还砸断了他戳瞎兽王的犄角。
断了角的小龙崽会在寒冷、饥饿与伤痛中挺过漫长黑夜,然后因顽强的生命力,被当成下任兽王培养……
“哦。”掌柜的三角眼上下打量钟离棠,通体仙气,怕不是凡人,故压下怒火,好声道,“既是客人,何不移步雅间?稍后便有精彩的表演。”
钟离棠用剑柄稍稍撩起幂篱垂纱的一角,新鲜未愈的咬伤,如一朵小小的红梅盛开在白而修长的脖颈上。
“你的兽咬伤了我,得赔钱。”他薄唇张合,面不改色地说出个天价,“十万极品灵石。”
“多少?!”掌柜瞪大了眼睛。
一枚极品灵石,能换一百万枚下品灵石。而一枚下品灵石,就能包下他楼里最好的雅间一个月!别说他,就是他背后的主家,恐怕一时都拿不出这么多!
再一看地上断了的锁链,与被钟离棠挟持在怀的幼兽,掌柜悟了。
讹诈,这绝对是故意讹诈!
“哼!我看你是偷兽不成反被咬,被我撞见后又想倒打一耙才是!”掌柜冷冷一笑,心想一个能被幼兽咬伤的修者,量也厉害不到哪里去,便拿出血红铃铛用力摇晃,嘴里念念有词,“赔钱货,给老子咬死他!”
钟离棠怀里的小龙崽听了满眼戾气,但身体却被铃声控制龇出獠牙。
眼看就要被强迫咬人时,小龙崽心中一急,竟夺回了尾巴的控制权。
啊呜一口。
自己的獠牙,狠狠咬住了自己甩起的尾巴,疼得小龙崽呜咽一声,眼里也冒出了晶莹的泪花。
不过很快。
这点疼,就淹没在更强烈的痛楚中了。他脖子上本就紧贴着鳞片的铁环开始收紧,往血肉里勒去。
逼他要么听从命令,要么死。
这一幕看得钟离棠眉头微蹙。
旋即抬手,挥出一剑。
银白的剑刃如光掠过,血红铃铛瞬间一分为二。
掌柜一惊,慌忙举起狼牙棒。
钟离棠不疾不徐地横剑往他肩头一拍,打得他武器脱手,人也跪倒。
“仙人饶、饶命啊……”掌柜感觉肩膀像是碎了,一动就疼得直冒冷汗,“还望仙人看在我身后主家的面子上,饶我这无知凡人一条贱命……”
“主家?”钟离棠眸色冷凝。
书里,倒未言明掌柜背后的靠山。只道三年后,会仙楼连同地下斗兽场,被小龙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之后,想趁机溜走的小龙崽,撞到一路过此地的御兽宗管事手中,因不愿被其收服,在反抗时被打断了双翼。
莫非不是巧合……
钟离棠手腕微动,寒光凛凛的剑刃迫近掌柜脖颈:“我会怕御兽宗?”
余光瞅见几缕发丝,被风吹拂过颈侧的剑刃后便断了,掌柜不禁吓得两股战战,腹下一片湿热:“可、可是您何苦得罪一个仙门大宗呢?”
没有反驳,看来……
“仙门大宗,确实何苦。”钟离棠轻叹一声,转言道,“既然不愿意赔钱,便把这咬人的小兽,赔予我。”
“好好好。”掌柜点头如捣蒜,直以为背后的主家,当真面子大。
钟离棠方收剑,携小龙崽离去。
-
出了会仙楼。
见天色已晚,钟离棠思忖须臾,移步往梅城的城主府走去。
花州凡尘,洛氏一族独大。诸城城主尽出其中,而洛氏的嫡长公子,如今正是凌霄宗宗主的首徒。
所以当钟离棠拿出凌霄宗的身份令牌时,想见梅城城主并非难事。
“劳烦传信洛师侄,来此一趟。”
一声“师侄”,令梅城城主的态度愈发恭敬,当即应下,并安排了一处幽净雅致的院落供钟离棠歇息,还送来了膳食、热水、药和纱布……
小龙崽饿得厉害,一进屋被钟离棠放下,就循着香味,跳上餐桌,对着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膳食,狂咽口水。
许是还心存戒备,迟迟没有下嘴吃。
钟离棠虽没了修为,但仍是辟谷之躯无需进食,见状,便摘了幂篱,走过去,自斟一杯茶,端起抿了一口后,放下。
他什么也没说,一系列动作蕴含的意义却不难猜。
——无毒,可食。
小龙崽摸了摸饿得扁扁的肚子,犹疑片刻,终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钟离棠则对镜处理颈上的咬伤。
擦去凝固发黑的血渍,涂上聊胜于无的凡药,待一圈圈缠上纱布后,透过镜子,他对上一双墨绿的竖瞳。
吃饱喝足的小龙崽在桌上蹲坐着,边用小短手揉着圆鼓鼓的肚子,边拿眼睛偷瞄他,被发现后立刻扭头,东张西望,装作没有在看他的样子。
“过来。”钟离棠转身,拿起长剑,神色平静地对小龙崽道,“做个交易。我为你去掉颈上的束缚,换你留在我身边一段时日,如何?”
小龙崽:“……”
一个初见就对他抱有杀意的人,此刻竟让他主动把脖子伸过去?
钟离棠岿然不动,任小龙崽用戒备、不信任的目光一遍遍审视他。
杀一头幼崽,不符合他一贯的剑道,何况小龙崽此身死后会魂归本体,待日后其积蓄了足够力量的本体再次冲击封印,天下怕是无人能阻。
再者说,小龙崽先前宁可自伤,也不愿咬人,可见并非黑白不分。
也或许,不是无药可救。
对视半晌。
小龙崽才翅膀一扇,慢吞吞地飞落到他身旁的一只凳上,歪了歪头,露出颈上深陷血肉里的铁环,似是浸透了血,泛着一层暗红的光泽。
钟离棠蹙了蹙眉,执剑一挥。
小龙崽霎时浑身紧绷,瞳孔骤缩。直到一声裂响,折磨他许久的铁环断裂,从脖子上脱落,才逐渐放松。
铁环乃是用来御兽的低阶法器,没了它的压制,幼兽体内深处顿时涌出一股强大的能量,愈合他身上的伤口,恢复他虚弱四肢的力气……
他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身后细长的黑尾,快活地甩来甩去。
尾巴尖无意扫过一边钟离棠的腰肢,他微不可察地抖了抖,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往一旁移了几步。
小龙崽没有发觉,被愈发兴奋的身心促使着,仰头大叫了一声:“嗷呜——”
随声音出口的,还有一团火。
“?”小龙崽震惊,竖瞳都瞪圆了,他居然能喷火?
噗。
他试着喷了口气,果然又一团火脱口而出!
两团拳头大小的火球,浮着空摇曳,赤红的色泽,把他冷质的绿眸映得温暖且明亮。
钟离棠静静看了一会儿。
纤长葱白的手指,忽然探向火球。
而火球,也在这时能量将尽,又无助燃之物延续存在,于是便在他触碰到时突然熄灭,只剩一丝余温,红了他苍白的指尖。
钟离棠捻了捻手指,淡淡地叮嘱:“莫烧了屋子。”
小龙崽胡乱嗷呜应了一声,眼珠子却滴溜乱转,像在打什么鬼主意。
-
不久,夜色渐浓。
经历了重生,又奔波了一遭。
钟离棠病弱的身子有些撑不住,合衣倚榻,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嗷呜?”
精力十足的小龙崽,轻轻一跃,跳上榻尾,试探着叫了一声。
榻上的人微低着头,雪发垂落乌榻,长密的睫羽像精疲力尽的蝶翼静止着,在眼睑投下一片破碎的阴影。
小龙崽心中暗喜,扑扇着翅膀飞到榻边的窗前,脑袋一顶,身子一挤,便从敞开的窗缝,钻了出去,冲向夜色深处。
而未歇的风雪,则从窗缝潜入室。
落在发上、身上。
拂动了蝶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