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汀，你变了。常读诗书，果然气质清扬。”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夸人？可见也是变了。”

陈芷汀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悄悄拧一下手指，压制痴迷，让自己跟他一样淡定从容。

“是啊——”

分手十多年，再次相见的第一页轻飘飘翻过。小说影视戏剧里的所有场景，都没有出现，两人的感觉仿佛时间不曾存在过，距离不曾出现过。陈芷汀仅是恍惚想起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看他，洗茶、泡茶、斟茶，行云流水一般，不禁想起他年轻时做自己喜欢的事，都是一学就会，会了就宛如自身天赋所具有的技能……如此优秀的人，应该功成名就了吧。

几杯茶后，陈芷汀从初见的眩晕中清醒过来。

看看他通身的气派，没有附着多余的东西，不像功成名就的人，甚至连常规的教授都不像。

“有时间吗？我知道一个小山庄，去哪里多坐一会。”

前男友淡淡地一笑。陈芷汀看出他是安排好才过来见她。

陈芷汀打给徐珊，让她把真真接到家里，和小佰一起写作业。又打给真真，告诉她妈妈有事进山，晚些回来。

真真有点不乐意，但她没问爸爸去了哪里。她不想妈妈难过。

徐珊接到真真时，陈芷汀刚刚进山。

一小时后，到达一处山腰，山庄橙黄的琉璃瓦檐角在树梢闪现，拐个大弯进去，城市的喧嚷渐渐远离，充耳是山林的风声和清脆的鸟鸣。

“我朋友的私人会所，不对外营业。”

陈芷汀点点头，心想，涂亮和裘江来过嘛？

餐前小菜很精致。喝了几杯酒，小菜撤下，上来一个鱼头沙锅，炖着蘑菇、豆腐、白菜、冬瓜、小葱、香菜，鱼头鲜软，配菜新鲜，闻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你挺会吃的。”陈芷汀刚说完，突然想到这是父亲的最爱，也是她的最爱。当年带他回家时，父亲亲手做给他吃，没想到他还记得。

父亲去世后，没人想起做给她吃，她也渐渐忘了这道菜。

前男友笑笑，拿起青花瓷碗，舀了鲜香浓稠白如牛乳的鱼头汤，细心摆一根翠玉般的香菜，小心递过去。“先喝碗汤。天凉，鱼头沙锅最补啦。”

陈芷汀吸一口香气，饮一口鲜香，胃里果然暖暖的。

“都是野鱼，蘑菇也是林中生长，全凭机遇。”

“你常来吗？”陈芷汀瞪大眼睛。如果他常来……陈芷汀的脸色都变了。

“没有没有。你别误会。我就昨天到，先来侦察一下，看这里有没资格招待你。”

前男友的脸上竟然有点发红，细密的汗冒出来，宽敞的额头有隐约湿气。

陈芷汀松一口气，对自己突然变脸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喝汤。

前男友也松一口气，嘀咕着，你吓我一跳，陈芷汀更加不好意思。

“汤真好喝，你也多喝些。”抿嘴笑着，起身帮他盛汤。接汤碗时，她的手热，他的手凉。她很快放开手，他还想多握一会，谁都没有看谁的表情，继续低头喝汤。

陈芷汀感觉脸和手一样热。香浓的汤只尝到甜的味道，甜得必须忍着要溢出碗的笑。

又回到初恋时光，紧张着快乐着，谨慎着得意着，心口乱跳，不敢抬眼看他。

对面的他，也有小小的窘迫。陈芷汀没敢抬头看他，他才轻嘘口气，恢复淡定。

陈芷汀莫名想到古典戏曲中才子佳人的回眸一笑。那真是做戏。生活中里遇到意中人，往往话也说不出，眼也看不了，头也抬不起，到哪里眉目传情回眸一笑？可见能够调情逗趣的人，首先得有做戏的心思，与爱差得远，仅仅是喜欢和不讨厌，讨厌也不要紧，更能从容不迫设计流程，借着爱的旗号眉目传情，骗色骗财骗前程。

她的脑海里瞬间浮现裘江的影子。他是被人用“爱”设计了嘛？爱情三十六计、求婚七十二变，都是借爱虚构的情节。若是真爱，他早就应该提出离婚了，可见身陷迷局，尙不知要去何处。

当年父亲也曾与母亲激烈争吵过，突然顿悟一般放弃所有争执，直至离开人世，再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陈芷汀明白自己受了父亲影响。面对不爱的人，不值得伤筋动骨。

这样看来，倒要感谢裘江的背弃。若与裘江恩爱如初，再次见到前男友，纵然心绪波动，也只能藏在心中，客客气气见面聊天道拜拜。人生再无相逢日，从此萧郎是路人。

陈芷汀鼓足勇气抬起头，盯着眼前的笑脸、睿智的额头、清俊的眉眼，抿嘴一笑，才微微低头，避开他眼中的光芒。

前男友突然伸出瘦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轻轻触碰后，叹息一声收回手指。

他的手指不再冰凉，脸颊微红，眼神茫然，眉宇是明显的伤感。

陈芷汀握住他抽回的手，说：“终是又见面了，过去的事别想了。”

她终归还爱着，不愿看他伤心。

他解嘲般笑笑：“我现在看到的，只有未来。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啦。”

“什么没有啦？”

“没什么。来，喝酒。”

五六杯酒下肚，陈芷汀放松下来，偶尔目光对视，也不再心口乱跳。

吃完饭两人去爬山。

山不高，大都是青石条铺成的简易小路。叶落山空，林间疏朗，偶尔几棵浑身红色、黄色的树夹在青松间，美得像幅油画。风吹过树林，枝条籁籁作响，干枯的芦苇披着浅黄外衣，聚集在山林凹陷处，用密集的低语声表现它们的存在。

两个人一起站住。旧日时光像老电影中的胶片，被芦苇的密语唤醒，一帧一帧往前运行，无声的影片消弥了时光制造的距离。

遇到一个小土坡，男友先爬上去，伸出手，拉住陈芷汀，上去后，替她捡去头发上的草屑，又拉紧了一起走。陈芷汀挣了一下，没挣脱，又挣了一下，男友回过头，眼中是委曲，是责怪，还有点伤心。

陈芷汀不明白，他怎么就伤心起来。

当年，明明是你——如此心神合一的密境，不要倒算情债了。

陈芷汀莞尔一笑，放任两只手的纠缠。

她发现两人的手很想像，长而瘦，不软不硬。裘江的手太硬，涂亮的手太软，都不是她喜欢的男人的手。这个发现让她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又发现两人的眼睛也很像，都是双眼皮，略显狭长，纹理清晰却不深刻。

分手那么多年，才发现他们的眉眼气质如此相像。再回想他们的性情和爱的方式——他们如此相似。

他默默向上走，她默默跟随。

两人都不说话，大脑和心神在语言的静默中旋转飞升。

神将灵体一分两半丢入人间，在错位的时空出生为人。人的成长是一场修炼，在修炼中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合体之后彼此陪伴，走到□□生命的尽头，灵体飞升，进入另一扇门，用完整的灵体开启下一程的旅行。

她记得父亲临终前眼睛的光芒，他伸出手，朝向右侧的上方，他说你来了，又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父亲的另一半在另一个世界的门口等他，一起开启下一程的旅行。

幸运的人，在天赋本能指引下，很快找到另一半，却在天意考验中轻易松手，迷恋着青春、权力、财富、荣誉等等，在面对死亡和重生的大门时，发现这一世的历练双手空空。

下一世的轮回继续寻找让灵魂完整的另一半，才发现天意所赋予的本能已经在上一世虚掷，只能在茫茫人海中瞎冲乱撞，变猫狗鸟兽树石，依靠动植物的本能偶遇命定之人。三世之后，灵体因为无法合并，进不去更高等的生命场，只能永远寄托于肉体凡胎，在轮回中承受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的七种苦楚……这样的人应该更多吧。

他们受神眷顾了嘛？轻易地找到对方。他们太年轻，不懂得珍惜，轻易放手，在漫长的岁月里，与不属于自己的人过着尘世生活。肉胎之享，柴米油盐，七情六欲，他们各自历练，不知生命有何的意趣。

此时此刻，陈芷汀才发现，十几年了，他一直悬挂在心中最隐密的角落里。

不说，不寻，不见，可是在梦中，一片片花海，一丛丛苇萩，哪一处不是他隐密的身影……

陈芷汀的眼泪默默流下，她不去擦拭，也不想停止。他感觉到了，依然什么都不说。他的手，渐渐暖起来。

到了小山顶，他转回身子，拥她入怀。

小径幽僻，山林简约，风声舒缓，阳光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