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后来啊……我想你也能猜到一些的。”
易禾道:“我离开了她,投奔了伯父,做了散修。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易禾——你知道易禾吗?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我希望我能成才,前程似锦,如禾生于田。”
她沉默了片刻,苦笑:“……但现实总是很残酷的。”
修行至今,她不知吃过多少苦头,遭受过多少现实的毒打。当初离开阿鹊本是凭着一股心气——
她从不是为离开而离开,而是为了重聚。
……可这心气也被消磨,最终只余执念。
【……阿鹊。】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离开阿鹊的时间逐渐超过了曾与她相处的时间,到头来连易禾自己也讲不清楚她所期待的究竟是与阿鹊的再遇,还是一份对自己的交代。爱啊,执念啊,都太重,又太远,她分不清。
“但你还是又见到她了?”
“但我还是又见到她了。”
那究竟是分别的多久之后呢?易禾只不过继续着自己平凡的生活。像她那样的散修,既无家世资源,又无天资气运,是整个修仙界里除凡人外的最底层。说一句过得艰辛,绝不为过,修仙者的光鲜是那些天才与幸运儿的,易禾早就学会了不去幻想。
大宗弟子们总是游历,而对易禾来说,这是谋生。她冒着生命危险前往野外,固然是寻求突破与磨砺,更多却是生活所迫——
她需要有所收获,来供给家用修行。
易禾有时候会去冒险碰运气,但更多时候不会。她常做的工作是采集灵植和做导游——在生活的地方有很不错的历练之地,易禾早就摸清了其中一部分区域的情况,因此如果有外地来游历的修士,她就有机会赚上一笔。
这工作竞争不太激烈,因为易禾待的的确是个小地方。但也因此,她很少能有做导游的机会,种药采灵植才是她的“本职”。
易禾苦中作乐,戏称自己:采药修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忽然有一天,小地方来了一群游历的世家子弟。听闻消息的易禾连忙赶去,才刚扬起笑脸,笑容就僵在嘴角。
“你说奇怪不奇怪?那时候,我恐怕有几十年没见过她了。我走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这么多年,彼此的长相都大有变化。”
易禾道:“可我认出她,只需要一眼,只需要……一个瞬间。”
她认出了诗惊鹊。然后她发现——
【即使时隔几十年,她仍然爱她。】
“那时还不是爱情。”易禾微微笑起:“……我其实没想过会和她在一起。”
这要展开来说,又是好几匹布那么长的故事了。陆昭昭是不介意听,易禾显然没耐心讲,她三两句给概括:
“她没认出我,我没告诉她。我们同行了一段时间,断断续续地联系,又同行……然后我们在一起了。”
易禾没想过自己会对诗惊鹊友情变质,也没想过诗惊鹊会爱上平平无奇的她。可世事这么古怪,缘分这么奇妙,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自然而然。
“情难自禁。”易禾苦笑:“我明知不该的。”
可你要如何拒绝一个你深爱着、也爱着你的人?
大多数人不能。易禾不能。她坠入这份无望的情感,在美梦中沉沦,不愿醒来。
“但总会醒的。我不是小孩子了。”
易禾看着自己的手:“我努力过的。”
十二岁的时候,她努力过。她毅然离开,去一个陌生之地,只为了奔赴一个不可能的未来。
一百岁的时候,她努力过。她去闯过浩天府的重重试炼,只为了能更与心上人相称。
她努力过。可是……
“这个世界,不是努力了,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易禾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姑娘……我两百多岁啦。”
作为一个四灵根低阶修士,她活得够久了。这是一种运气,易禾修为不高,多亏了诗惊鹊的帮助,和后来进入浩天府的些许配给,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当初伯父留下的遗产,和易禾意外找到的一些驻颜草。
“……即便如此,我看上去也比阿鹊大得多……她还是二八年华的样子,那么漂亮。”易禾垂眸,看着自己掌心的厚茧与伤疤:“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冲动的、怀抱着梦想的十二岁女孩。”
她决定放手。
禾生于田,可仍扎根在地上。可鹊要高飞,她不能成为她的枷锁。
易禾提了分手。也不再见诗惊鹊。她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她的爱人。
【你要幸福啊。即使那幸福与我无关。】
“已经够了。”易禾笑:“她要嫁给华公子……这很好。他们本就该是一对的,是我耽误了她。”
她又提起酒坛。
“孩子,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她说:“你该走了。别再来了。”
陆昭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
“问吧。一次问完,就此别过。”
“你真的甘心吗?”
陆昭昭问:“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易禾沉默良久,笑着长叹:
“……可这个世界,本就不是你想要如何,就能如何的。”
她无意再和陆昭昭说下去,摆了摆手。少女叹了口气,给她留下一坛酒,转身离去。
而当她走开好一会儿,易禾才提起酒,对着草丛道:
“出来吧。她走了。”
窸窸窣窣。从草丛里钻出一个人。她捋了捋发顶的叶子,拍掉衣摆上的苍耳。
易禾自顾自提起陆昭昭留下的小酒坛:“她一过来,你就立马藏起来,我还当她是你的债主。”
钻出的少女说:“某种意义上,这么说也没有错。”
易禾拿出两个酒杯,一一斟满,再推去一杯。
“喝点?”
少女犹豫了一下。
“怪事年年有。”易禾说:“我不知道前几天偷听那个人是你还是她,我也不关心你们是什么关系,不过既然你们都听了我一个故事,就都陪我喝一杯吧。”
陆昭昭前几日已经陪她喝过了,现在只剩下何樱敏。何樱敏沉默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不是故意听的。”她说:“但我和她的故事,或许和你有一点相像。”
易禾并不意外:“看得出。打从一见你,我就知道,你像我。”
她看向陆昭昭离开的方向,道:“而她像阿鹊。”
不是那种外表的相似,而是某种内在的趋同。何樱敏没有反驳,只说:“至少在有一点上我赞同你……她们总是很任性。”
“任性”听起来不像是一个褒义词,但何樱敏的语气里只有无奈。易禾也只是笑:“是啊,任性。”
陆昭昭也好,诗惊鹊也好,都是很“任性”的。因着任性,因着固执,才能够不去考虑其他任何事物,坚定地向她们这种人伸出手来。
“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易禾仿佛回想起什么:“真是让人头疼。可是……”
何樱敏淡淡道:“……这正是她们的可爱之处。”
有一瞬间的静默,或许是她们都在想一个可爱的人。这是一种带着苦味的甜,如在蚌壳里孕育一枚珍珠。
易禾向后躺倒下去。
“有时我真想从一开始就不要遇到她。可我舍不得。”她说:“事后无数次再想,我还是想握住她的手,哪怕明知结局。”
何樱敏又倒了杯酒:“我无意评判你们的故事。但我知道,你不甘心。”
无论易禾嘴上多么决绝地说着放手,她的不甘心还是溢于言表。若非不甘心,前几日她不会跟诗惊鹊半夜会面;若非不甘心,她不会在婚宴前酗酒至此,不会把这个藏了太久的故事告诉两个陌生人。
何樱敏道:“你想好了吗?明日就是婚宴,那是道侣大典,一旦在天地认证下结契,你就真的再无机会了。”
易禾笑起来。低低地笑,笑得像在哭。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如果是我。”何樱敏说:“如果我没有早早地放手,如果我决定了去握住那只手,那么到死,我都再也不会放开她。”
易禾说,何樱敏像她。何樱敏自己也觉得相似,所以她反而比易禾自己都还更清楚她内心的想法:
“我们这种人,是不认命的。因为不认命,所以会去挣扎。你看到结局,你不认,所以十二岁你出走,所以一百岁你和她牵手,所以你去闯浩天府……你没说,可我知道那有多难。”
易禾的艰辛,何樱敏能懂。正因为她也如此挣扎着走过,为自己去博得一个出路,去挣一条不甘落魄的命来。她知道那种不甘如业火,永远地灼烧她们这种人的灵魂,昼夜不息。
这种挣扎贯穿在她们的生命里,早已不可分割。易禾真的能放手吗?
何樱敏不想她后悔之时,却早已无路可走。
“你真的……想好了吗?”
易禾很久没说话。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直到何樱敏打算告辞离去,才哑着嗓子开口:
“那你呢?”
“?”
“你也想好了,要放开她的手吗?”
何樱敏没有回答,沉默着离开了此地。
-
三月二十三日。婚宴当天。
良辰吉日,张灯结彩。与寻常“昏礼”不同,修士的道侣大典并无必要在黄昏进行,是以从一大早,四下便热闹忙碌起来。
青城墨城,几乎同步。自清早便开始为亲邻、宾客送上“喜面”。喜面条与长寿面相似,是此地的婚礼风俗,传说吃了喜面便可免灾长寿,颇有喜庆意味。除去为宾客送上的喜面外,诗华二家也在城中早早布置好,无论平民游人,都可免费吃上喜面,沾沾喜气。
陆昭昭一早去了诗家,跟着蹭了一碗喜面条。面条的味道本没什么特别,却因这个日子显得更为回味无穷。而等喜面条吃完,就是陆昭昭的工作时间,作为“封赠”,她得肩负起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职责。不过正如诗惊鹊所说,她需要做的不多,新娘子的妆容自有专人负责,作为“封赠”,陆昭昭要做的更具仪式性。
此时新娘子坐在屋中,侍女早已为其打好底妆。陆昭昭走去,除尘净手过后,接过侍女手中的梳子,象征性地为新娘梳上几下发尾,再拿来眉笔轻描,最后接过口脂纸,叫新娘子抿出唇妆;此时屋外便传来丝竹礼乐之声,再过片刻,凤冠霞披便被诗惊鹊的女性家人亲手送至。
陆昭昭便为新娘挽起鬏髻,戴上凤冠;侍女为其穿上红布缝制的软鞋,与织金的喜裤;随后新娘起身,侍女为其围以八幅罗裙,陆昭昭为其穿着霞披,再在其腰间佩上一面铜镜,辟邪拓喜。
此刻,新娘便基本着装完毕。其披罗戴翠、绰约多姿,顾盼之间恍若神仙妃子,美得实在惊心动魄。
以至于陆昭昭最后为其围上红色的面纱——这大抵对应着寻常婚礼中的红盖头——时,甚至觉得有点不忍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藏在面纱之下。但她也只是想了想,便忍痛将这份美貌用红纱封印,让其又增一份朦胧的幻想余地。
诗惊鹊弯起唇角:“其实按照惯例,新娘是不必蒙面的。”
与寻常婚礼不同,道侣大典准确来说不是嫁娶,而是结契,男女之间完全平等,女子并无蒙面必要。但说完这一句,诗惊鹊却并未告诉陆昭昭为何这次需要蒙面,而是点头示意她跟上,便随人朝屋外走去。
新郎官已经等在主屋了。
这是陆昭昭第一次见到身为新郎的华佳庭。
身为华家公子,年轻有为的元婴修士,他生得很是俊美,且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飘逸气质。此刻礼帽红袍,束发正冠,足登快靴,意气风发。他的腰间佩着一支金笔,不知是不是画修版本的“吉祥物”;倒是没有蒙面,端正地等在堂中。
见新娘走入,他仿佛是怔了一下,又似乎是在辨认什么,片刻后才道:
“……惊鹊小姐?”
“你忽然这么叫,我还挺不习惯。”
诗惊鹊笑了笑,竟是走到了一旁,并不与新郎官站在一处。华佳庭却是笑笑:“今天还是要正式些的。”
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柔情,和些许喜气洋洋,但它们却并不对着诗惊鹊。陆昭昭疑惑之际,注意到堂中之人都无动作,而新郎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