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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破格特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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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前367年,秦国。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明朗醇厚的嗓音中,卫鞅(注1)面向远方群山碧水,负手而立,浓眉之下一双鹰目烁烁有神。他正兀自出着神,却听身后传来低沉喑哑的应和:

“当事而立法,因事而制礼。”

卫鞅神色一凛,立时高喝一声:“甲士何在?将这刺客拿下!”

话音未落,他只觉喉头猛地一疼。低头一看,两道几不可见的银丝赫然勒于哽嗓之间,皮肤绽裂,鲜血丝丝渗出。卫鞅却并不畏惧,反而极为冷静的稍稍抬头,目光落在面前之人身上。

“白狄(注2)?”

眼前这个黄发绿眼、奇装异服的巨人,足足比他高出一尺。宽肩细腰极长双腿,却偏偏配了一对小小的脑袋和修长的脖子。卫鞅眯起眼,饶有兴致的对着这人一张雪白妖艳的脸描摹一番,又补充了句:“何来蛮夷奴隶?”

“商鞅,对吗?”

“白狄人”开口就是奇怪的口音,带着点莫名的儿化音,总体上几乎听不太懂。卫鞅嗤笑一声:“汝何人也,安敢直呼吾名?”

“白狄人”没说话,抬手就是一耳光。卫鞅被打得立时红了半张脸,刚想发怒,却发现自己开口也变成了奇怪的口音:“哪儿来的神经病?!”

“会说人话了?”“白狄人”拍了拍手,平静道:“有几件事想问你。”

“我凭什么搭理你?”卫鞅冷笑。

虽然被莫名其妙强行安装了近现代普通话插件(大误),但本质未变。他隐约已觉察出眼下这情形之诡异了:已经唤了甲士,为何直到现在都没人前来护卫?

他这样想着,呼吸也愈发困难。“白狄人”不动声色的收紧了千机丝,语气很是客气:“别等了,没人管你死活。”

识时务者为俊杰。深谙“法术势”三位一体真理的法家集大成者卫鞅,终于审时度势的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也随之和缓了态度:“想问什么?快些,我的时间有限。”

“好。”这人似乎也是个爽快的:“我问你,为什么选择相信法家思想?”

“呵,文盲。”卫鞅不无讽刺的反唇相讥:“你难道不知道吗?法家学派可没有所谓‘祖师爷’——从管仲到我与申不害,信从‘法’者如过江之鲫,然则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信从‘法’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夜北。”这人果然爽快:“这不重要。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们不信‘法’,却要用法来劝进统治者?”

“你以为我没有用王道、仁政劝过秦孝公吗?”卫鞅继续冷笑:“他好悬没把我赶出秦国!”

沈夜北反问:“所以,为了讨好秦孝公,你就‘不用王道而用霸道’?”

卫鞅居然罕见的沉默了一会儿。

“礼崩乐坏,方有王政复古。可为何周王室王天下数百年,终致礼崩乐坏?”

他进而反唇相讥:“你也和那些迂腐的旧贵族、六国遗民一样,以为是我一个人,以一己之力终结了那个‘人人互爱’的大同世界?”

沈夜北沉默了。

卫鞅于是继续说道:“你到现在还以为,没有我商鞅,就没有法家秦制,就没有两千多年的永夜和无休止的王朝周期律?你——居然到现在,还以为没有我商鞅,秦这样落后、野蛮、残暴的国家,就不会一统天下了吗?”

沈夜北彻底无话可说了。

难捱的死寂。半晌。

“为什么?”

终于,他讪讪开口,像是在质问卫鞅,又像是在叩问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那以几千年计的盛乱交替、伪饰太平,愚昧、封闭、落后、庸俗、动荡、暴虐、沉默,以及死亡循环。

“为什么?”卫鞅也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然后冷笑:“你不觉得,你这个问题特别愚蠢么?”

沈夜北有生以来,只有他骂别人蠢的时候,从来没有任何人敢骂他蠢。可这次他却并没有生气:“愿受教。”

“因为你贱,我贱,他贱。因为你们,我们,所有人,都是贱人。”

卫鞅脸上冰冷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贱人不如狗。那就用对待畜生的方式,往死里侮*辱、凌虐他们,碾碎他们最后一根脊梁,敲骨吸髓,直到榨干他们最后一滴血液!”

这一刻,他对“人”这个群体的恨,对人类文明的蔑视,已然达到了巅峰。沈夜北却并不感到惊讶或者荒唐——因为他自己,事实上也时常会有这样毫无人性的想法。

可是,归根结底,他和商鞅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沈夜北问:“你为什么不去游说其他六国,反而要游说最为贫穷落后的秦国?”

卫鞅笑了笑:“因为穷则思变,穷凶,必然极恶。没有道德底线的君主和奴民,才是我最好的试验田。”

沈夜北追问:“所以,你从来都没真正尊敬过秦王?”

卫鞅轻蔑一笑:“笑话!秦王算什么?他不过是我用以实现终极理想的棋子罢了!整个秦国——不,整个天下,也一样是我的棋子!”

他在笑,沈夜北却根本笑不出来。等卫鞅笑够了,他才轻声问了句:“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你个人的利益是什么?”

卫鞅:“我这一生,没有私心。”

沈夜北:“你有私心。”不等卫鞅反对,他就微微勾起唇角,补充道:“你的私心就是,要在这片土地上验证你的理论,是不是效果拔群、立竿见影。”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现在沈夜北笑出来了,卫鞅反而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知道,沈夜北说的话,都是真的。

“你说得对。”卫鞅面无表情,死死的注视着沈夜北的眼睛:“可是我赌赢了。”

“是的,你赌赢了。”沈夜北也慢慢说道:“你的‘理论’让暴秦一统天下,让秦制流毒祸害至今,让科技与哲学、自由与创新在这片土地上彻底死绝,把每一个华夏人变成了流水线生产出来的螺丝钉……”

“蠢货。”

卫鞅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对自己的指责:“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你太抬举我了!”

他进而反守为攻,灵魂发问:“你口口声声把我和秦制绑定在一起,骂我是始作俑者。那我问你,何谓法家秦制?”

沈夜北怔住了。

是啊。编户齐民,利出一孔;尊卑贵贱,等级森严;帝王心术,诡计层出;自我封闭,禁绝创新;压抑自由,赢者通吃;丛林社会,道德沦丧;心狠手黑,毫无底线……

这些都是法家秦制。可法家秦制,就只有这些么?

“法家秦制,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或者法家一家学说按着华族人的脑袋,强行植入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里的。它是华族人与生俱来的出厂设置,明白了吗?”

卫鞅乘胜追击:“我再问你,为什么全世界这么多地方,只有这片土地上发展出了登峰造极的法家秦制,以及无法打破的历史周期率?”

沈夜北:“……”

卫鞅哈哈大笑起来:“一问三不知,你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蠢货!”

沈夜北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的看着眼前这个“遗祸千年”的中年男子,神色黯淡,心如死灰。

“华夏,是唯一一个主要国土深居内陆的……农耕文明大国。”

而农耕文明,必然会孕育出小农经济,以及小农意识。法家秦制从来都不是原因,而是结果——是小农意识所发展出来的、必然的结果。

卫鞅捋了捋须髯:“孺子可教也。不错,这才是根源。”

沈夜北仰起头来,目光虚无的看向天井外的天空:“即便没有你,即便没有秦国,这片土地也天然的、早就已经被自然规律、历史规律和人性规律,所诅咒了。”

卫鞅老怀甚慰道:“你终于悟了?”

沈夜北摇摇头:“我不知道。”

卫鞅于是再次冷笑起来。外面明明天光灿烂,他那张苍白冷峻的脸却仿佛隐匿于漆黑如墨的黑暗之中。他忽然问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你做好准备了吗?”

沈夜北的脸色比卫鞅更要苍白。然而他答得却非常痛快:“是的。”

卫鞅轻蔑一笑。蔑笑越来越大,最终演变成了狂笑。

“看啊!如此蔑视我、仇视我,痛恨法家秦制的你,最终也必然要成为我,成为法家秦制新的容器和祭品!”

狂笑之中,天昏地暗。吁律律的军马嘶吼声,在倾盆暴雨中杂然可闻。血腥气伴随着人体骨骼、肌肉生生撕裂的声音丝丝缕缕的溢出,浓烈的几乎令人作呕。被车裂的卫鞅在极致的剧痛中凄厉的笑着,声音嘶哑破碎,却又异常清晰:

“沈夜北,你看到了吗?这是我的下场,也是你未来的必然下场!

——在瘴疠横行的养蛊场里,皇帝,贵族,奴才,黔首,贱民,变法者,清官,贪官……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这个诅咒!

从一开始,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注定不得好死了!而这片土地的最好归宿和最终归宿,就是——”

“咳咳!沈廷钧。”

柳余缺的轻咳声,堪堪把他从无尽的幻象和沉思中唤醒。沈夜北回过神来,对面两个法警则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手里还握着钥匙,显然是要做些什么。

“……所以,我谨以总统府的名义宣布,临时解除对沈夜北的强制措施,以应对来自北境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守护我们新生的合众国!”

随着柳余缺话音落地,掌声雷动。无论是上面的议员还是底下的公民代表,大家都比赛似的拼命鼓掌,有个别人甚至激动的站了起来。法警上前,小心翼翼的解开沈夜北身上的桎梏,新闻媒体们则玩儿命将镜头越过前面一层层汹涌攒动的人头,对准这场狂欢的主角。

“咔擦咔擦!”

镁光灯下,终于摆脱了数月“囚徒形象”的沈夜北,自始至终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迄今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身体也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一般。

多年以后,被按跪在“公审台”上、头上戴着纸扎“王冠”的“旧军阀、大独*材者”沈夜北,面对台下群情激愤、恨不得将他生生扯碎、食肉寝皮的民众,或许也会想起今天眼下这群欢呼庆祝他“重获自由”的人们。

——你们拥护我、爱戴我时,我不感到喜悦。同样的,当你们唾弃我、仇恨我时,我也不会感到痛苦。我既不会爱你们,当然也不会恨你们。

我从一开始,就不在意你们所有人。

——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是都被头羊引领着的羊群罢了。你们从来都看不清前路,也不在意前路是生路,还是死路。

——我这一生如果有错,大概就错在我已经看清了你们的本质,却仍不信命,仍然坚持螳臂当车,试图改变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后代那早已注定的宿命。

“好了,好啦!大家肃静!”

由于掌声过于“绵绵不绝经久不息”,主持人不得不陪着笑打断道:“大家对我们敬爱的沈总理的拥戴呢,实在是太热情啦!”他自作主张的给还没官复原职的沈夜北当场发了任命状,拍马屁的同时顺便过了把皇帝瘾:“下面,有请沈先生讲话!”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就集中在了当事人本人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沈夜北轻咳一声,一如既往的沙哑着嗓子,轻声道:

“目前,基辅罗斯以不宣而战的形式,突袭我国东北黑河、图江及北鞑靼边境多地,同时对西北、西南等遭受野军叛乱之害最严重地区,以人道救援、保护侨民为借口,出兵干涉我国内政。”

说完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任由下面小声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待议论声平息下来,才又续道:

“诚然,局势已经十分严峻,新生的联邦正面临着开国以来最大的外战危机。”说到这里,他居然微微一笑,笑得还很松弛:“但,也请国民们不用太过忧心。”

?!

没关系的~别害怕吖~

不用担心呢亲~摸摸头~

……

如此能提供情绪价值、充满善意的话,竟从这条刚屠了近两百万人的疯狗嘴里说出来——太阳打地底下出来了这是?

“已陷入战事地区的灾民,联邦会尽快安排撤离。其余地区民众也无需恐慌,联邦中央在此承诺,将保证每一名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基辅罗斯或许是强大的敌人,但再强大的敌人也并非无法战胜,这一次,就让华夏成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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