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得知沈夜北坚持回京都接受司法调查的柳余缺,在短暂的失神与迷茫之后,终于想起来自己第一时间该干什么了——
他,柳余缺,如今华夏联邦第一任正式大总统,再怎么在沈廷钧那浑小子眼里“傻白甜”,实际上也不可能真是个傻白甜啊。
“小刘。”他轻唤了声。秘书立刻推门而入,面前这位总是笑呵呵好说话的大总统神色空前凝重:“给闵州、广府、皖州、江浙等东南诸省的负责同仁发电文,紧急开个会。”
打工人刘秘书点点头,很社畜的为了避免背锅谨慎反问道:“总统先生,若他们反问为何开会,我怎么回复比较合适?”
他以为柳余缺会像往常一样耐心给他答案,却不料后者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我是大总统,是复兴党的总理事长。有什么问题,让同仁们届时直接问我!大事小事都要质疑,那他们要我这个理事长做什么?大家趁早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就是了!”
柳大总统,因为心乱如麻兼六神无主的缘故,这次罕见的发了邪火。眼见无辜受难的小秘书愣愣的看着他、仿佛头一次认识他一般,向来好说话的柳余缺立刻就后了悔,摸摸鼻子:“……去吧。”
小刘刚要领命离去,柳余缺立刻又在他身后叫住他:“等一下!”
老板今儿怎么啦,吃什么枪药了这是!
秘书小刘默默腹诽,心中悲伤逆流成宽面条泪.JPG。
“去叫老张过来。”柳余缺定了定神,才缓过劲儿来:“我有天大的事必须跟他商量!”
彼时,松江府临时下塌处。
沈夜北也在开会,并且也是紧急会议。只不过与会人员并未到场,暗室中除了他自己,也就只剩下秦兵一人;除了两人之外,现场还分散着,摆了十几台电话机,每一台的话筒都被打开,安安静静的放在话机旁边。
——这次被后世史书提及的、人类史上第一次“电话会议”,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缺乏想象力。但是,实用。
“时间有限,就不劳烦各位亲自到场了。”简单做开场白之后,沈夜北开门见山道:“今后数月甚至更久,我本人可能无法直接参与国事,事务执行联络上,暂由秦兵和会里秘书处协同安排。秦兵意见即为我本人意思,诸位如有不同想法,现在可以直言。”
无法直接参与国事,不等于无法参与国事。沈夜北从不废话,极少为自己辩解。这次为了稳定“军心”,他居然没用“谁同意谁反对”这种傲慢的语气代替最后那句话,已然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片沉默。
见众人都不说话,沈夜北继续轻声:
“我虽不在,政策推出与执行断不能停。眼下正是新旧交替关键时期,新党无论途志还是高欢,又或者中间温和派系,都不会放过任何权力真空期。因此,接下来‘引蛇出洞’的任务,还须赖诸君协助完成。”
“是,会长。”万籁俱寂终被打破,逼仄暗室里整齐划一的声音嗡然回荡。沈夜北于是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平声道:“秦兵,你来。”
接下来,电话另一端所有与会的共和会分部负责人们,便听到女子那平静而温柔的声线:
“在分解任务之前,首先希望诸君勠力同心,坚守我会宗旨。共和会是为华夏联邦彻底摆脱两千年历史恶性循环,国家复兴不开倒车,及捍卫全民族自由、福祉与现代工业文明而生。沈先生作为创始人,是我们所有同仁共同拥戴的最高领袖;但我们必须时刻牢记——我们最终要达到的目的,是用共和会的理念彻底改造整个国度,改造整个民族,并成为国与族的根本信仰。”
顿了顿,方才图穷匕见:“所以,请大家放心。在沈先生不直接参与会中事务期间,本人,阴阳纵横道三万道众之首‘愚者’携阴阳纵横道元老院,将受沈先生委托,与秘书处一道,暂时全权主持会内大小事务。”
此言一出,话筒里立即就传出了众人的窃窃私语。
阴阳纵横道?
跟在沈先生身边十余年的这个不起眼的女人,竟然真是能够搅动千年间历朝历代风云的阴阳纵横道……的首领?
“今后任何时候,共和会都将是团结、进步、具有高度组织力、动员力与战斗力的组织,共和会的理想必将成为整个华夏的共同理想,而终极理想实现之日,亦即诸君青史留名之时。”
强上价值上到这种份儿上,按理必将十分尴尬。然而与会者——或者说,整个共和会绝大多数成员,从成立之初或入伙之始就都是社会精英阶层:
部分是对复兴党与新党内讧失望的前复兴党成员,部分是海外留学归来的新兴知识分子,还有部分则是从其他非主流派系转投的各阶层人士。这些人选择共和会的原因五花八门,但最根本的一条,并非它的创始人是沈夜北,而是……
而是它,其实和“新党”一样,都是由列强经济、军事与思想(宣传)三重资助下建立起来的。唯一不同的是,新党背后为基辅罗斯,而它的背后,是大洋国。
世界第一“军事强国”VS“世界第一经济科技强国”,在这片饱经苦难的几千年古国土地上,无论是旧恨新仇、理念之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当下这个历史阶段,都将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另外还有一条原因,一条非常关键的原因,则是共和会特有的“双重思想”。不过眼下内部会议中,无论沈夜北、秦兵还是与会各位负责人,都无意提及此事。毕竟所谓当务之急,永远都是燃眉之急:
“下面,我谨代表沈先生,分解阶段任务如下……”
这场电话会议,前后时长不过一个上午而已。待终于充分讨论完毕,挂断电话的秦兵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一直保持沉默的沈夜北反而率先打破了沉默:“做的不错,不愧是‘愚者大人’。”
“……不要取笑我,公子。”
一生气就叫公子,秦兵这条件反射简直如同后世的人工智能。沈夜北忍俊不禁:“我很少夸人。现在夸你,你不高兴?”
不怕面瘫高贵冷艳轻蔑の笑,就怕面瘫强行讲冷笑话。古人诚不我欺。
您就不能说句完整的人话吗亲?这油腻霸总语录跟谁学的啊喂(绝对不是她这个穿越者教的)!
秦兵只得被迫缴械投降:“高兴,太高兴了。”她连夜扛火车站跑路式转移话题:“咳咳。我刚才有些冒犯了,你如果介意,一定要直说。”
“冒犯”。这已经是非常温和的说法了。如果换成冷硬直版本,那就是——
我刚才直接借机想带着阴阳纵横道,趁你沈大佬被整个联邦的政敌针对偷你的家(趁你病要你命),你介不介意?
“我若介意,你不会有机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
“冰冰。”他不动声色的伸手理了理秦兵因连日工作而凌乱的衣领,温声道:“接下来几个月,要辛苦你了。”
“这没什么。”
秦兵仍在回味着之前“挥斥方遒”的“权力快感”,完全没注意到此时此刻两人之间愈发浓郁的暧昧:“你真的不担心我做了武则天?”
沈夜北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担心。”他莞尔道:“甚至正相反,我希望你能做取代我这个‘李治’的武曌女帝。”
秦兵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这算冷笑话版女权主义吗?”
“你是么?”
灵魂反问。“我不是。”秦兵很诚实的回答:“我是精神男人。”
我是精神男人。
这句话放在后世任何一个女人如果敢公开说出来,等同于在美帝地铁上高呼“我就种族歧视怎么了,黑命贵尼玛呢,尼哥儿就他妈该滚回种植园里当黑奴(孙吧笑哭.JPG)”这样的ZZ不正确,属于社会性死亡兼主动找群殴的作大死弱智行为。
此等暴论一出,就连沈夜北自己都愣了愣,随即失笑:
“好了,不说这些。”他也难得情商很高的转移话题道:“相信你懂我的意思。”
谜语人这种生物,无论何时话都只说一半。秦兵叹了口气,勉强压抑住把“说人话”这三个字摔他脸上的冲动,面向眼前这个披着混血美人皮的人形AI,只得又又又又一次做了话多的那方:
“之前,你是有意与柳大总统做切割;现在,你又要与共和会做切割了。”
她再次叹了口气。之前连轴转的工作都没让她这么心累:“这就是你之前非要我替你主持这次会议的原因?”
“是。”
“为什么?”秦兵喃喃自语:“你本不是圣父,为什么要如此委屈自己。”
没了柳余缺这个“正派主角”的庇护,又没了共和会这个他好不容易亲手建立起来的组织做背书,他会遭遇怎样肆无忌惮的对待,天知道。
“因为只有我能做到。”
因为只有我自己,才有能力做到为实现我们心目中的未来背负一切罪孽之后,还能苟延残喘坚持下去的程度。别人,我信不过。
疯子常有,理想主义者常有,有能力者常有。
可有能力的理想主义疯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沈夜北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
这次这货倒是不做谜语人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他甚至不给她继续“感动”的余地,就继续反问道:“这件事要做成,阴阳纵横道控制局势的能力至关重要。冰冰,”顿了顿,又道:“事已至此,你我一步都错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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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一为恶,杀百为匪,杀千为凶。屠万、十万、百万、千万者,则当肉身成圣。杀人不诛心,自己就要成为罪人。杀千万人而诛其心,杀人者就是救世主。
鸡如果能意识到它生下来就是人的食物,其雄性生来就要被机器搅碎成同类饲料,而雌性,一年就是它们的寿限,它们还是会愿意被生出来。人类也是如此,至少华族人就是如此。
————《华夏帝国元首秘史·语录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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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柳余缺站在国会大厦九层议事大厅门前,轻缓的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迟到,只是绝大多数议员都来的太早。张弘正嗓音温淳,偏偏隔着门扇都能清晰传进他耳朵里:
“……太激进了。开放报禁我们都没意见,可是沈廷钧,南方刚完成统一才几个月,你就急着拆解原南方系麾下的军队?眼下国家已经因为无休止的战乱元气大伤,此情此景下还要继续折腾,真不怕烽烟再起么?”
柳余缺推门而入。现场为之一静,坐在人群前方的张、沈二人同时向他这边看来,柳余缺于是只得摸鼻讪笑:“哈哈,继续,大家继续。”
嘴上这么说着,他的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沈夜北那边瞥去。这便宜弟弟……好吧,曾经惺惺相惜的“挚友”坐的笔直,原本干净利落的短发由于数月未曾打理,如今有点儿长了,额前垂下那么风流倜傥的一绺,长长的睫毛……
该死。眼下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可是这混蛋长得太漂亮了,已远远超出同性或者异性专属审美的范畴,他实在无法让自己转移注意力。这货真的已经蹲了几个月大牢了吗,怎么丝毫不减风华、连病恹恹着都如此楚楚动人?
“统一不易,守住统一成果更难。”
他这边还兀自神游物外,沈夜北已收回目光,重新转向张弘正那边。因为议会规则规定,发言时必须起立,所以直到这时柳余缺才终于注意到,他手腕上那明晃晃泛着冷光的手铐——
是啊。沈夜北是他亲手送进国狱的“罪人”。罪人就该有罪人的样子,不是么。
那边,待全场稍稍安静下来,沈夜北才又继续说下去:“不立刻趁热打铁,不立即矫正各地军队管理与建设机制,地方割据短则数月、长则三年之内,必然死灰复燃。张议长难道非要撞南墙撞到脑震荡才肯回头么?”
沈夜北的语气非常不客气,神情却很平静。他似乎是在训斥张弘正的温吞拖延及当断不断,可似乎又心不在焉,仿佛如今二人争议之事无关紧要。可这堪称刻薄的尖锐之言,还是成功逗笑了不少人。不怎么严肃的场面下,柳大总统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行了沈夜北,让你参会又不是让你来吵架的。”别人怕沈夜北,他可不怕——
这小子二十年前流着大鼻涕偷听私塾墙根的糗样儿自己都见识过,熊孩子犯错误不训一顿,难道还留着过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