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不同意见！”
林天河高声反驳，于是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到了他身上。他也不在意被别人审视，外套来不及脱下就起身道：
“央行暂时建不起来就实行通货紧缩，这不是因噎废食么？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通过紧缩实现发展的，何况是如今百废待兴的华夏！但霍华德先生你确实有一件事说对了，没有健全的央行制度，货币问题乃至整个金融系统的稳定和繁荣问题，永远都是个火药桶！”
他进而激情洋溢的一挥手，大声道：“所以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建成健全、独立的央行制度！”
“林先生所言有理啊……”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在场绝大多数学者的赞同。霍华德似乎有些不解，便继续用生硬的汉语道：“可问题难道不是，你们的国家根本无法建立起独立的央行制度吗？你们，几千年的历史里，从来没有过部门自治的传统，所有政令全部听从上级和皇帝指挥才是真相！”
“也对啊……”“确实。”“有道理。”
事实证明，人类本质上就是一群复读机，哪怕这个屋子里的“精英”们也是如此。沈夜北一直安静的听着这些人七嘴八舌的一轮，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讨论。直到所有人的声音都小了下去，他才放下笔，轻声做了结语：
“各位专家能够各抒己见，这样很好。大家的意见我也听到了，都非常宝贵和符合国情，所以接下来，我这里也有一份对未来央行配套制度的规划请大家参详，有什么意见建议也都尽管直言。”
说罢，秘书随即将事先准备好的文件发放给在场的专家学者们。别人没说，直脾气的林天河最先觉出不对劲儿来：“……等等。”
他扭头看向沈夜北，犹豫着：“沈先生，您这是早就想好怎么整顿金融体系了？那为什么还要开今天这个会？”
他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房间就这么大，周围人还是都听见了。沈夜北声音依旧很轻，语气也很和气：
“为了提高效率。”
沈夜北向来不喜欢解释自己做事的动机，但本着对专家学者们的尊重，还是用他那所剩无几的情商应付了下。林天河不以为意的接过文件，大致翻过一遍之后才面露惊异之色：“……”
足足有一百页的规划书，从央行专门立法方向到人事任命，到内外部制度监督，到财务独立配套措施，到决策与政策执行机制……不说事无巨细，但大框架和大方向上的施策纲领已然非常完整——
甚至，居然还称得上是专业。
“这是，”林天河有些难以置信的一边读着，一边张口结舌：“您手下的……”
代笔写的？
任何一个国家，主流政客的发言稿、长篇报告一般都不会是他们自己亲自撰写。古时战国四公子豢养门客，现有政客豢养捉刀人，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嗯。”
其实就是沈夜北自己写的。他手下是有代笔，但那些代笔都是用来写废话官话写发言稿的，真正重要的文件他向来习惯亲力亲为——因为他从来，都只相信他自己。
然而眼下，他并不想让林天河继续表演瞠目结舌这一节目，所以草草应付，随即转到重点上去：“还请各位专家看看有无纰漏。大家受累，为建成我国第一家现代中央银行，勠力同心吧。”
……
会开了一上午。学者们各抒己见，讨论得兴高采烈酣畅淋漓，对沈夜北提出的框架给出了大量的修改补充意见。林天河是会后最后一个离开的，因为他直到现在还意犹未尽、恨不得与面前这人抵足长谈三百年：“沈先生！央行配套制度建成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你需要，林某愿效犬马之劳，有什么事你直接告诉我，这几个月，不，这几年，我就留在国内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纯学者出身的林天河眼里是闪着光的。而这光的名字，叫做“憧憬”。
对这个地狱轮回几千年的国度，那隐见天光的、美好未来的憧憬。
“好，那就多谢了。”沈夜北点点头，给了他一个鼓励式的假笑。林天河这才注意到他眼底浓重的黑眼圈，一时间有些尴尬：“额，沈先生最近没休息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来，自己接到邀请时联络人员那句暧昧不清的嘱咐“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出惊讶”。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样天南海北的联想着，林天河双眼不由自主仔细瞅了几眼沈夜北。眼前这个面带病容的男人也只是摇头，强压着不耐并未表现的很明显，语气甚是客气：“林先生，还需要探讨些什么？”
“没有了。那就不叨扰啦。”
林天河也头一次觉出尴尬来，于是匆匆穿好衣帽就要离开。可偏偏不巧，就在他迈出门槛去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藏匿于桌案底下的“秘密”。
——————————
“什么？总统府那边同意了？”
接到电话时，刘可珍都有种不真实感。总统府那边，这么容易就同意让沈夜北接受采访啦？
“是的，总统先生也希望眼下社会各界能够更加理性的看待此事。”总统府秘书温文尔雅的解释：“上一次您代表新夏周刊做的那次专访，社会反响非常不错，所以总统府也希望您这次能再创造一次奇迹。”
这又是什么意思？刘可珍沉吟半晌，敏锐的直觉和直爽的性格让她当即问了出来：“奇迹？”
“是的。”秘书讳莫如深且拒绝透露更多信息，但同时提及另一件事：“您采访的时候，无论看到什么，都请不要表现出惊讶。”
刘可珍瞪大双眼：“啊？为什么？”
秘书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继续讳莫如深：“抱歉，届时您会知晓的。”
于是现在。
站在办公室门前的刘可珍面对荷枪实弹的一左一右两名警卫以及走廊里如临大敌、来回逡巡的警卫团，迟疑着接下来是要敲门还是直接掉头回家。这给她整哪儿去了？这还是国内吗？
“请进，刘小姐。”秘书替她推开房门，引她进来。
这次和上次不同。总统府的办公室比总理府的小了很多，但屋内陈设十分温馨，墙边甚至还嵌着壁炉，想来冬季到来时住在此处该有多么舒适。受访的主人公此时正坐在办公桌前，紧锁眉头看着小山一样的文件，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刘可珍有些奇怪，他似乎很意外自己的来访？
“你……”
沈夜北肉眼可见的将眉头皱成了“川”字，脸上泛起些许薄红：“……罢了，请坐吧。”
他没有问她此行合意、来找谁来做什么，因为答案显而易见。刘可珍从善如流的落座在他对面，开门见山道：“沈先生，你最近还好吗？”
刘可珍，作为一位典型的新派高知女性，是绝不吝于在面对男人、尤其还是自己爱恋对象时，直白地表达自己关心的。沈夜北看了眼她身后的摄影师，满心不自在最终也只化作一声叹息：“刘主编，这次又来我这里找新闻素材了？”
“哈哈，还是沈总理……沈先生了解我啊！”刘可珍开朗大笑，顺道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与羞涩。
人人都说沈夜北可怕，人人都说沈夜北是个暴戾凶残的屠夫，人人也都不敢在明面上喜欢甚至崇拜沈夜北。可她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真是太喜欢、太崇拜沈夜北了——而且这种喜欢和崇拜，不需要理由。
沈夜北抬手摁了摁额角，也不端着：“那就开始吧。”
刘可珍时不我待，立刻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提问稿。可随即，她的动作诡异的慢了下来，慢到直到完全停住：“……”
那是什么。
藏在桌案下阴影里的……是什么？
摄影师反应比她快多了。他迅速按下快门，完全不在意接下来可能遭到被拍摄者的强烈抵触甚至呵斥——
堂堂主掌一国国政的无冕之王，居然是戴着镣铐处理国家大事的！天呐，这是什么爆炸性离谱大新闻，今年年终奖已经在向他和整个部门招手了！
“老李！”意识到摄影师做了什么的刘可珍立刻横眉立目，转头呵斥道：“删掉！我们新闻从业者是要恪守基本职业道德的！”
“可是主编……”“可是什么可是，我让你删掉！”
眼前这对主编和摄像自己内部乱作一团，当事人自己从始至终也只是冷冷的看着，既未同意也不阻拦。刘可珍好不容易安抚住了自己属下，再回头看沈夜北时面带浓重的愧疚之色，愧疚中又隐含些许复杂：“沈先生，真的非常抱歉，这一段我们回去一定掐掉，绝对不会让您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