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拟被公诉对象面前磕巴成这副鸟样，这检察官的职业生涯基本可以刻上耻辱的一笔了。

然而现场没有谁笑。所有围观群众，此时此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名凶神恶煞“保镖”身后之人身上。

自始至终，沈夜北的神情都很平静，平静的甚至有点淡漠了。早春的寒风中，他那白到透明的鼻尖微微泛红，许是冷不丁冻的，居然平添了几分堪称诡异的楚楚可怜：“证件。”

“？”

检察官已经顾不及尴尬了。他现在的表情，只能用“一脸懵逼”来形容了。什么？对方在问自己“政见”是什么吗？

倒是秦兵反应够快，随即温声细语补充道：“检察官先生，沈先生想看看您的执行公务证件，以及调查令。”

“哦，哦，好的！”检察官忙不迭的开始浑身上下搜自己的身，场面一时间十分滑稽。好不容易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了执行公务证和揉得皱皱巴巴的特调令。

本身沈夜北会在意这种小事就已经足够让人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接过之后他本人居然真的很仔细的看了看，似乎是在确认这证件的真伪……

这反应正常吗？不正常。

以沈夜北的身份和实力，正常的反应不该是大声斥责或者质问是谁给了他们包天狗胆敢传唤他、然后顺理成章暴力抗法吗？

检察官还在兀自发愣，证和令就被塞了回来。沈夜北好说话的一点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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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恶”事，只要做了，就会付出代价。要想自己不付出代价，就必须让别人替自己付出代价。

这片土地几千年来，都是按照后面那句运行的。皇帝为非作歹，付出代价的从来都是最底层的黔首；正因如此，才会人人想做皇帝，当了皇帝的人才会发自内心喊出那句“向天再借五百年”。普通人，绝大多数挣扎在生存死亡线上的普通人，你若真问他他若真说出心里话——如果不是害怕死亡时的痛苦，恐怕连一天都不想多活。

“沈夜北接受传唤，于京都火车站被宪警部当场带走”的消息不胫而走，极短时间就在整个联邦引发了巨大的舆论轰动。此等消息一出，连锁反应立竿见影的就跟着接踵而至：

游星式微的人群不见了，因为他们想要“扔进监狱”的对象已然主动入彀、即将接受法律的制裁；

为西北回鹘被屠城一事对联邦口诛笔伐的圣母心爆棚的文人们闭嘴了，因为联邦中央已经做了他们希望做的那件事；

西北活着留下来的回鹘族群额手相庆，可下一秒该搬往内地还是得搬往内地，因为商鞅虽死，秦法犹存；

南方刚刚被褫夺军权财权的“前”军阀们表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早就开了香槟，恨不得法院明天就判那个“魔王”死刑，以解他们心头之恨。有人还想趁乱再反一次，大门还没迈出去就被早已埋伏好的新军给截了胡，因此“无事发生”；

大洋国，由于最近新上任的总统对华夏的局势十分感兴趣，一直保持着高度关切，但并未立刻下场，而是先行作壁上观；

其他主流列强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左右他们在意的也不是沈夜北这个人，而是华夏始终能走在皿煮化的道路上；

基辅罗斯对此也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再次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一如它这几千年来每次“东方邻居”遭难之际就要趁火打劫一般，再亿次想“趁你病要你命”了；

新党那边，途志一派还在和其他派别激情互殴，惨烈程度以不亚于独神教内部不同派系自相残杀、恨不能杀光对方全家。只不过老奸巨猾如高欢，此时早已美美隐身，继续趁乱猥琐发育……

然而，此时此刻的宪警部留置所。

秦兵不是第一次来宪警部——以前叫做锦衣卫——这种人间鬼蜮了。但来的次数再多，也泯灭不了她心里强烈的不适感。段迫对她也很客气，虽然依旧公事公办，却也给了她最基本的“尊重”和她所需要的独处空间。

于是……

留置所与监狱毕竟不同。作为专门临时留置、关押高官的地方，这里条件还算温馨整洁，几乎看不出它本来的用途。她走进来时，沈夜北正倚在沙发上看书，身上还穿着被传唤时那身衣服，不过几天下来也没见脏，显然是有人给他换洗过了。

“外面乱套了。”

不等他发问，她就主动开口，顺便把目前为止外界所有的反应大致讲述了遍。沈夜北听得很认真，但表情始终平静，大体是因为这些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不足为奇。最后，反倒是秦兵成了话多的那一个：“夜北，段迫他们讯问过你了么？”

“嗯。只是些程式问题，检察院的人尚未到场。”

作为前世专门从事法律行业的人，秦兵很快就抓住了重点：“从一开始我就奇怪，为什么是‘战争罪’？西北问题归根结底乃是内政，就算检方要起诉也该是滥用职权或者内乱罪，无论如何都扯不到战争罪上去。”

除非……

按照联邦刑法，战争罪如果顶格处罚，是死刑。内乱罪顶格处罚虽然也是死刑，但如果没有主观恶意且证据链不够充分完善，一般不会走到这一步。更重要的是，如果以战争罪起诉沈夜北，则此前沈夜北的“种族灭绝”行为就会被认定为是对外族的侵略，由此反而能够减轻国际舆论给联邦中央带来的压力：

毕竟，独神教并非联邦独有，此前西北发生的大规模屠城和驱逐已然激怒了西疆其他独神教国度，而这些国度也正在借此向华夏施压，要求严惩祸首。就算此时联邦中央不愿意为这种事献祭了沈夜北这唯一一个能打仗、会打仗的“能人”，起码的姿态也还是要做一做的。

换言之，这一整件事中，事是沈夜北替柳余缺——或者说，替联邦中央做的，而黑锅，也是沈夜北一人背，不会再有其他人或者势力被扯进来了。

“无所谓了。”

沈夜北垂眸，语气是十二分的不在乎，随口转移话题：“你带的是什么？”

秦兵这才反应过来。她赶忙打开行李箱，把换洗的衣物递给他，同时忍俊不禁：“……噗嗤。”

沈夜北不明所以的一挑眉。秦兵堪堪止住笑，声音有些心虚，毕竟这种时候开玩笑属实是有些不长眼：“感觉好像探监。”

“难道不是？”

对于这等地狱笑话，沈夜北丝毫不以为意。如果换做十年前的自己，这会儿早就因为脸皮薄和羞耻感而破了大防，好在这世间没有“如果”：“‘送走’一百五十万人，总得付出代价。”

秦兵失笑：“您还真是……”她摇摇头，斟酌着恰当的形容词：“Brutal honesty。”（注1）

垃圾话归垃圾话，她毕竟还是担心他的。“你此次回京，所遭遇的危机不会亚于楚帝国时期抗旨那一次。”

沈夜北把换洗的衣服拿起来，非常生活化的抖了抖，漫不经心的看了看有无褶皱：“嗯。”

“万一，我是说万一。”秦兵尽力保持平静：“这次如果定罪非常重……我能帮上什么忙？”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自认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沈夜北。沈夜北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如果他要冒险，就一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有。”沈夜北莞尔：“确实有个忙需要你帮。”

太阳这是打西边儿出来了？秦兵张了张嘴，刚要措辞，更震撼的来了。

“我希望，你能多来几次。”

我想见你。

这四个字他决计说不出口，那就换种方式。这样也好。

你……别碰我……

听不懂人话么！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滚！（注2）

这世界，还真个巨大的Call back。曾经不愿被她看到自己眼下困于囹圄的窘迫、以至于恶语相向的沈夜北，如今却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请求自己多来“探监”……

你不是一向脸皮很薄吗？

“这回不怕在我面前丢人啦？”

她下意识的问出口，随即就后悔的闭上了嘴。沈夜北笑了笑，他的目光依旧平静温和：“你不觉得我这样丢人吧？”

秦兵的视线下意识落在沈夜北的手腕上。至少直到目前为止，他还算是体面——宪警部并未真的把他当做“嫌疑人”看待，所以除了软禁，并没有给他戴上手铐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可既然他已经接受了刑事司法调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其实早已注定。

“不丢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如常，正如她这些年来所树立起的人设一样，在任何时候都足够冷静：“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体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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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Brutal honesty，残酷的诚实、直率而不留情面的说实话，通常指直接表达真实而可能令人不悦的观点或事实。

注2：详见第14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