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都城皇宫里,魏帝寝宫门口,宫女们正将一筐子烧完的炭,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挪去。
从前魏帝都是天不亮便起身准备早朝的,可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一日比一日倦怠,每次起身都要比前一日更晚些。
宫女太监们虽然将这变化看在眼里,却无一人敢吱声,只当是觉得冬日寒冷,人难免惫懒,连天子也不能幸免罢了,无甚奇怪。
可这皇城里讨生活的人,也并非人人都是傻子。
这皇宫的另一角。
魏长陵的母妃元氏早早地就起了身,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天。
清晨的几只鸟儿早早地在树梢上徘徊,可等元氏稍加逗弄,便振翅飞走了。
萍姑这时候拿着大氅从里屋出来,给元氏披上。
“娘娘怎得出来也不知多穿些,今年冬天冷,当心着凉。”
元氏却看着天,答非所问道:“还是鸟儿聪明,知道这宫里闷,不肯多呆片刻,只停一下便飞走了。”
萍姑顺着元氏的目光看去,早已不见鸟儿的身影。
只笑着哄道:“娘娘说的是,但是这几日天寒得厉害,听说陛下都因畏寒起得一日比一日晚了。娘娘也不要在外面多呆,呆够了便进屋吧,还是屋子里暖和。”
元氏听到魏帝晚起的消息,倒也不惊讶。
只问了句,“是最近都宿在皇后那儿吗?”
萍姑听到元氏这么问,只点了点头。
她明白元氏的,她早已不会因为魏帝歇在他处而伤心了。
现在问,也真的只是问问了。
但到底还是轻轻拍了拍元氏的臂膀,才退下去忙活别的了。
而魏长陵的母妃元氏也只是在听完之后,毫无波澜地垂下眸子,静静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片刻后,又抬起头,重新望向了天空。
*
长陵都城的皇宫里都寒凉至此,更何况是远在极北的北夏呢?
魏长陵本就伤重未愈,中毒未清的身子,经此一役后,更是千疮百孔。
可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她腹中的孩子似乎毫无异样,好像并无大事。
都说子肖其母,女肖其父。
无论是她还是卫景时,似乎从未在最绝望时,有过轻生的念头。
在冷宫时,她拼了命地走出来。
在父亲被害陨身亡故时,卫景时也是拼了命地活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父母,这孩子的生命力也在未出世时,就展现了惊人的顽强。
魏长陵躺在床上,手指有意无意抚摸着小腹。
实话实说,孩子多在她腹中一日,好像与她产生的联系便愈多,也愈发让人难以割舍。
这就是母亲吗?
魏长陵思及至此,闭上双眼,满心怅然。
这个孩子究竟要不要留下,她头一次如此踟蹰和犹豫。
若留下,她与卫景时终究会是离散收场,这个孩子只怕是生下来便不会有一个完整的家。
那他能够幸福么?
若生来不幸,又为何要将他带到这个世上来?
可若不留……
魏长陵停留在小腹上的指尖微微蜷缩,心尖涌上莫名的酸楚,不忍再继续往下想了……
确实眼下也不是该想这件事的时候。
魏长陵这么对自己说。
昨夜经此一遭,宣帝势必要在她与魏泽锋之间重新审视,权衡利弊。
至于最后他会选谁,想必不日就会有答案。
但现在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时候。
昨夜的动静闹得那么大,想必今日不管是哪方势力都会在暗处蛰伏、观察,甚至于蠢蠢欲动。
只要他们肯动就好办了。
棋盘上总要先有棋子,才能知道下一步要如何落子。
只是不知,今日最先找上门的会是谁?
但无论是谁,她都没办法再在床上躺着了。
她没有唤人,清淼昨夜伤得很重,她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所以魏长陵自己扶着床边慢慢起了身,缓缓挪着步子去给自己换了药。
身上很疼,但这些疼都不及曾经心里疼痛的半分。
所以她都忍得。
人这种动物,只要是真正伤过一回心,便不会再将身上的伤痕放在心上。
更何况,她的心哪止伤过一回。
魏长陵换好药后,端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面容有些憔悴的人。
算算时间,她今年不过才十八,正是女人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岁,最充满鲜活生命力的年纪。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自己像是快入暮年的老朽,半分活力也无。
魏长陵就这么想着便不知不觉入了定般,出了神。
直到门外响起的敲门声,才将她唤回。
“请进。”
随着魏长陵的声音,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打开。
进来的是方锦棠。
方锦棠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闺阁女,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边疆也呆了这些年,什么尸山血海她没见过。
可饶是如此,昨夜甫一见到满身是血的魏长陵也是吓了一跳。
待昨夜思绪平复,魏长陵屋内的灯也熄了,她不便叨扰,只好今日晨起再来看看能否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她道明来意,魏长陵也没有推脱。
她点了点妆台,温言道:“你来的正好,现下手腕虚浮,正愁不知如何上妆呢?”
方锦棠听了,连忙笑着上前,接过魏长陵手中的梳子开始替她梳发。
魏长陵的头发很厚,浓密且黑,柔顺得像是新出的绸缎。
她是个天生的美人,而她的美也不会让同为女子的方锦棠感到嫉妒。
那是素雅端庄的大气之美。
是一般人比不上的。
可也是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美人,昨夜血淋淋地被人扶着回来。
看着叫人无端心疼。
她到底是如何长大的,本是最天真娇憨的年纪,又是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缘何会如此少年老成,满腹心事,终日不得笑颜?
方锦棠梳发的手慢了下来,眼眶里盛满了探究与心疼。
便忍不住开口。
“我也见过要强的女子,一生刚直,不肯折弯脊梁。实话讲,我是佩服这样的女人,也想要做这样的女人。”
“可殿下,你身份尊贵,即便再刚强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啊?”
方锦棠的话是好意,魏长陵听得出来,这也是短短不到一日,第二个劝她顾惜性命的人了。
第一个,是卫景时……
她是想活着,可……若不拿命博,又怎能活的下来。
但这些,不是不想与方锦棠说,只是看着她不染尘埃的眼眸,又想起她明媚不羁的性子,实在不忍在白纸一样的画卷上,沾染污秽。
实话讲,她很羡慕方锦棠。
她才是这个年纪,该长成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
若是个女儿,她希望她可以过得像方锦棠一样,明媚阳光,一生无忧。
……
魏长陵看着长发被方锦棠盘起,几下便被她盘成了一个她从前没见过,却极好看的样式。
说了句,“明白,多谢。”
而后便岔开话,笑道:“原只当你会武枪弄棒,不成想竟是双巧手。”
方锦棠替魏长陵盘好发髻,又在挑选合适的珠钗,道:“我小时候性子急躁,母亲说盘头可以修身养性,刚好我也爱美,磨性子的针线活做不来,盘头倒是能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学。”
魏长陵:“你母亲了解你,也很爱你。”
方锦棠:“是啊,世上的母亲总是会为孩子操碎了心的。”
魏长陵又忍不住摸了摸小腹。
而后似想起什么是的,开口问了句:“赵将军的伤如何了?”
“不打紧了,多亏了殿下。他皮厚,估计下手打的人也没下死手,如今已然能下地了,再过几日,想来就能如常了。”
魏长陵听后,微微勾了勾嘴角,轻道了句:“那就好。”
末了又坠了句,打趣道:“这几日可是操心坏了吧?”
方锦棠想起刚开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脸上不禁带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道:“那不是夫妻嘛,刚开始自然担心。”
“起初我睡觉都睡不踏实,半夜醒来迷迷糊糊看见身边没人,心都吓得不会跳了。但好在是在做梦,再醒来,他还老老实实趴在我身旁躺着。”
“这就是恩爱夫妻吗?”
魏长陵说这句话原意仍是打趣,只不过听到了方锦棠的耳朵里,却成了怅然。
方锦棠紧道:“殿下也会的。”
“我从小就跟卫景时玩耍过,他小时候顶多是嘴巴坏一些,但绝不是个坏心眼的人。若说当时的那群哥哥里谁最会照顾人,也是属他第一的。”
“只是……”
魏长陵明白,只是父母早殇,成了他一生之痛,不然他何至于此。
她知道他很好,不然她这样一个难以动心的人,为何会对他动情。
只是,终究有缘无分,他们在最不合适彼此的时候被捆绑到了一处,再纠缠,只会是一段孽缘。
魏长陵已然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关系了。
说释然,不尽然。
说放下,也并非。
从总角之年惦记到大的少年,无论结局如何,始终都会在她心中盘踞着一席之地。[1]
这是她很清楚的事情,但也只能是如此了。
思及至此,魏长陵垂眸,轻轻一笑,道:“他是个好人,我明白的。”
方锦棠深知夫妻之事,外人是掺合不明白的,所以只能言及至此。
但她心里是想要魏长陵幸福的。
若这样一个女子,一生不得圆满,当真是天道无情了。
就当两个人这样一言一语之间,天彻底亮了。
明媚的阳光洒下。
而屋子外面,卫景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屋内的言语。
只是见他矗立良久后,慢慢收回了要敲门的手,又静立了片刻,而后便静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风扬罗衣,清风拂面。
空气里依稀还能闻见独属于酸奶粽子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