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渊掀开另一幅车帘,露出马车角落里岑松岩闭目端坐的身影。
岑渊向他微微躬身,放下帘子从旁坐下,道:“只怕这位给养废了,事到临头担不起重任。”
岑松岩睁开眼睛,“让他少小隐遁入山,除了加以保护外,还有磨炼心性之故。再则,观音手绝非常人能受,他能强忍这些年岁,性格足够坚韧。”
岑渊嗤道:“我怎么听说,他擅用五石散止痛?”
岑松岩并无不豫,“五石散本是神仙家之物,实属药石。能以此对症,也是他的本事。”
岑渊鼻中出股气,不语。
“我晓得你忧虑什么。但如今三娘已逝,他人世间最后一缕亲缘已然断尽,不受有情困扰,方能成就大事。太上忘情,正当如此。”提及那个端庄恭谨的女人,岑松岩忍不住叹息,“三娘未能抚育亲生子,是我岑氏一门之过。但能将丹竹教诲成人,也是她的一桩善果。就连吕君芳,虽中有离间,到底也是善始善终。”
车顶响起噼啪敲打声,积蓄多久的雨终于在离开华州境后下下来。岑渊默然许久,似乎有些嘲弄:“如此善果,如此善终。”
***
雨声雷鸣里,岑知简听到一个荒诞至极的故事。
灵帝执政末年,公子檀远黜,群雄揭竿而起,天下大乱。肃帝以拱卫公子檀的名义入主长安,将灵帝子嗣屠戮殆尽,再推罪到其他逆党头上。但公子檀身为皇位真正的众望所归者,仍不明下落,肃帝决意一力铲除,自然,包括他携带出京、尚在襁褓的幼弟建安侯萧衡。
只是此处,有一个少为人知的秘密。
吕纫蕙抚摸那只很有年岁的食匣,像抚摸一只保养得宜的手面,“公子并没有将建安侯带在身边。他四散消息,只为了幼弟安全故布疑兵。建安侯依旧留在京中,托付在他最信得过的人身边。”
他抬头看向岑知简,“教诲他二十年的老师,你德高望重的祖父,岑玉正。而岑玉正公正是影子的首创者,之一。”
窗外雨光自钉窗木板的缝隙透入,在岑知简脸上割出无数细小伤口。吕纫蕙的声音随雨声冲刷忽远忽近:“公子早慧,曾深受灵帝宠信,十三岁即当殿议政,又雅涵德博,文武无不信服。后宫忌惮,多有行刺。玉正公昼夜忧思,在民间广招能人异士,以护持公子。但当时的影子再悍勇,也不过匹夫之身,尚未将公子护送至安全之地,便已折损殆尽。而公子仁孝,不肯征募军队行不义事。如此,要保证公子安全,必须有一支非人之军、非人之师。”
岑知简深吸口气:“所以,你们弄了观音手,毒害了这么多苦命的孩子。”
“这是后来的事了。”吕纫蕙道,“除玉正公之外,影子还有一位开创者,就是当时已做肃帝幕僚、将做永王之师的,我那位可叹的兄长。但少有人知,他也是公子檀诗书相交多年的密友。岑渊举证的那些兵器图纸也并非作假,的确是他为影子设计的。兄长才学渊博,虽是文士,但早年曾在军中参谋,广识兵刃。他所绘的兵器图,大部分在改良过后的确投入使用,很有成效。”
“但你们——他们,分道扬镳了。”岑知简道,“不然这次你们就不会做这出戏,把他刻意清除。”
面对岑知简的指责,吕纫蕙颔首,甚至有些欣慰,“你是个聪慧的孩子。”
“你们干了什么?”岑知简呼吸急促,“大舅父为人端正,若与公子檀交情匪浅绝不会轻易与之割席!你们干了什么,叫他无法容忍,就此恩怨两清?”
“是肃帝干了什么。”吕纫蕙道,“建安侯的真正下落被人出卖了。肃帝多疑忌刻,当即发兵包围岑府,要岑玉正交出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不然一日之内,准叫岑府再无人声。”
他说着叹口气:“玉正公绝非苟活贪生之辈,但若强兵血洗,建安侯依旧难逃一死。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当时你父外放,在途中遭遇山洪罹难,幸得三娘有孕,生下了一个遗腹子,亦在襁褓之中。玉正公进退无法,决定效仿程婴,以亲孙相代。既能保全阖府性命,又能护得建安侯周全。”吕纫蕙看向他,“但你娘爱子如命,决计不肯,玉正公便命侍婢福娘将二子偷换。”
不……
岑知简听到自己嘶声大叫:“不!”
“殿下,你确非岑氏和吕氏的血脉,而是真正的凤子龙孙!”吕纫蕙抓住他双手,“玉正公忍痛割舍亲孙,又将你抚养长大,全为殿下今日得以复名正位!”
不……不,不!
岑知简想要挣开他,但如何也挣不开。他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是萧衡?你知道卓凤雄对我做过什么?你怎么敢说我是萧衡!”
“卓凤雄并非我的安排。”提及这个名字,吕纫蕙有些咬牙切齿,“他原本负责和宗戴联络,通报柳州阿芙蓉事宜。后来影子动乱,重光梅道然之后叛逆大增,卓凤雄几个也趁乱叛逃。但他们手中没有解药……”
而岑知简是众所周知的种下观音手仍活过二十之人。
他们找上岑知简并非任务所需,只为活命。
他只是一枚棋子,不管在吕纫蕙掌中,还是卓凤雄手里。
岑知简大口喘息,发现自己声已哽咽:“你们摆布我还是凌辱我……我都无从挣脱,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娘?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孩子!她却要把这个害死她儿子的凶手抚育成人,让她把这个罪魁祸首当成亲生儿子!你们太可怕……太残忍了。”
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
吕纫蕙稍作追忆,才想起这是二十年前吕择兰诘问的声音。
吕择兰得知真相后与影子和岑氏彻底决裂,却没有告知妹妹真相。
于事无补而已。
但他愧见吕向萝,自此不登岑氏之门。绘制完毕的兵器图便由吕纫蕙转交。
把一柄真正的毒剑递到影子手里。
他当时怎么安慰岑玉正,那个老泪纵横的杀人者?
他说若无程婴救孤,赵盾已然绝嗣。公行小不义,却是大仁义之举。
自此,他取代吕择兰进入影子中枢,聚拢岑氏族人俱为所用。吕择兰想不到,当日少数追随者组成的护卫队已经被弟弟制成蛊物,把一族一地的大树蛀空。
岑玉正放任了吕纫蕙的部分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和吕纫蕙毫无分歧。
岑知简伏在座上,头发披垂,看不清表情。有雨声喧哗和马车摇晃,连身体的颤抖都变得微不可察了。他嗓音喑哑:“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护持建安侯——护持我,但我请问,我背上的观音手是谁人种的?”
吕纫蕙嘴唇一颤,到底未语。
岑知简居然失笑起来:“因为你们希望未死,依旧想迎不知去向的公子檀归来,建安侯不过是当时走投无路的一个替代。万一公子回归,一山不容二虎,建安侯又受护持多年不愿退位,怎么办?这时候观音手就派上大用场了——建安侯的性命拿捏在你等手中,你们要他三更死,岂敢存世到五更?所谓的遗孤正统,也不过是你们私欲的牺牲,一个生死不由人的可怜虫!”
雷鸣贯彻长夜,马车剧烈抖动起来。
岑知简的嗓子已经有再次损坏的迹象,但凡发音如同千刀割喉。但他仍忍不住追问:“你们自诩……自诩忠直正义,用此歹毒之物,行此丧尽天良之举,如果公子檀在世,不会和你们割袍断义从此成仇吗?”
吕纫蕙有些恍神。他想岑知简不愧是岑玉正带大的孩子,简直和这位祖父的脾气一模一样。
岑玉正为人正直,不肯采用阴毒之物。故而观音手之事被吕纫蕙一力瞒下,直到岑知简被种此蛊,岑玉正才明白个中原委。
观音手已经被影子采用,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孩子。
炼成一人,当死十数不止。
岑玉正为了忠,可以献祭亲孙骨肉,却永远不能堂而皇之地杀人。
是故携岑知简进山,实为逃避已然丧心病狂的影子侵蚀,替岑知简保养拔毒。岑玉正余生沉于医书,试图寻找根除观音手之法。
直至郁郁而终。
自此,影子彻底由吕纫蕙统领。
这个人尽皆知的背叛者,连朝廷都无从猜测的真正掌舵人。
岑知简有些麻木,又觉得可笑,哑声道:“灵帝末年,公子檀因玉丹案被废,远谪塞北。诬陷公子者,你是最后人证。”
吕纫蕙眉毛一抖,终于颔首。
时局风雨飘摇,吕氏摇摆不定,便出二子,长子吕择兰入肃帝府邸为幕僚之时,次子吕纫蕙取代兄长,成为公子檀幕僚。公子檀念其是旧友之弟,颇为照拂,二人情谊甚笃。
岑知简看向他,“你背叛他,但他没有怨怪你。”
雨沙沙下着。
吕纫蕙目光凝在岑知简脸上,又透过岑知简,望向漆黑车厢外,更加漆黑的天边。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一张薄薄纸笺重如千斤,是伪造公子檀谋逆的字迹,的确出自吕纫蕙手笔。
灵帝暴怒之下,一个砚台劈面掼下。碎裂声紧随撞击声响起,公子檀面色苍白,死死望向吕纫蕙方向,额角鲜血如注,流入眼眶,如同血泪。
这样一个仁善、干净、英明的储君,因冤远走。是日,天公垂泪,百姓十里相送。
雨浓日暮,人群拥簇,公子檀请众人返程,却低声叫一句:“君馥。”
人群中,一个戴幂篱的身影一滞。
公子檀没有多言,只轻轻叹息。
他说:“你珍重。”
公子马车北行后,吕纫蕙道旁伏倒,泣不成声。
父亲的告诫犹在耳边:“贤王已然兴兵,首要朝中斡旋,以陛下之力绝不能胜。你兄长曾与公子檀有旧交,要取信王爷绝非易事。你若不代吕氏示诚,先不说他日后对我家如何清算,你兄长立时就要死于他手!君馥,你兄长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
君芳,君馥。
花开并蒂,合璧联珠。
世人只知吕纫蕙十数年籍籍无名、藏身家门,全然忘记十年前,他与其兄文采辉映,直追二陆之名。
当日,他展开信笺,落墨前双手不住颤抖。
公子檀和吕择兰的面孔从脑中交错闪过。
一个是他情同手足的大哥,一个,是他亦君亦友的主公。
前进后退都是错。
他折起与自己双生的那枝棠棣,将王朝的明月陷在泥里。他明月一样的挚友和君王,目睹他的背叛、承受他的背叛后,居然要他珍重。
吕纫蕙痛不欲生。
肃帝篡立后,曾要延请吕纫蕙入仕,吕纫蕙托病拒绝,一生不做元和官。公子檀下落不明,吕纫蕙托言远行,开始了一场穷尽一生的找寻。他因追思故人而作的《感遇》十三篇足以震古烁今,却被他一把火统统焚尽。信任在握时他选择背叛,却在公子檀生死未卜后献出了呕心沥血的忠诚。
他开始罗织旧人,钻研药石,组建影子。
他是一个不入流的诗人,一个背主忘恩的骗子,一个用犯罪来赎罪的疯子。
吕纫蕙是疯魔的,清醒的,痛苦的。他的疯魔吕择兰心照不宣,他的痛苦吕择兰看在眼里。
因为父亲自鸣得意的决定,吕纫蕙追随了公子檀。因为吕择兰的一条性命,吕纫蕙背叛了公子檀。吕纫蕙的悲剧正是由家门的贪婪一手创成,吕纫蕙痛恨吕氏,痛恨父亲,也痛恨吕择兰。
吕择兰都知道。
所以多年来吕纫蕙和影子的谋划,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朝廷收到影子头目的相关秘报,岑氏抢先一步勾连刺史岑渊、将他推出来做替罪羊时,他在妹妹灵堂前,认罪说是。
一命抵一命,他欠他的兄弟,为了他一条性命,毁了他兄弟的一辈子。
……
“你句句不离公子,那岑知简呢?”现在这个岑知简问。
“你的亲外甥,还有他的母亲你的妹妹、吕氏和岑氏的其他人、影子里被你搜罗来的那些孩子……萧恒、娄春琴……梅道然。”
喊出最后一个名字他声音颤抖。
元和十七年上元夜,梅道然违背影子清扫“重光”的命令,擅开宫门放走萧恒,无疑也是叛徒之一。但当时影子行动已被朝廷发觉端倪,吕纫蕙不愿轻举妄动,于是动用了最光明正大的一步棋。
用皇帝的疑心,用岑知简的手,拔除他。
岑知简歇斯底里,用破损的声带高声责问,那些破碎的、无法辨别的音节在凌迟他们的心。